（本文作者何帆，上海交通大學中國發(fā)展研究院院長）

 

01

未來，三大發(fā)展趨勢

回望過去的2024年，我們能看到未來基本上有幾個確定無誤的大方向。

第一個是技術革命。過去2024年大家討論得比較多的是人工智能，但我覺得它還不一定是最重要的主角。

新技術革命的主角，不是說它的技術有多牛，而是它可以為更多行業(yè)和個人賦能。比如電動汽車，未來將影響所有的中產人群，改變大家的生活方式，就像智能手機取代傳統(tǒng)的翻蓋手機。

尤其值得重視的是新能源，因為一旦新能源代替了傳統(tǒng)的化石燃料，那么這種革命性是無法估量的。要知道，所有的城市化、工業(yè)化的原始推動力都是能源，電動汽車、人工智能背后的終點也是能源。

第二個是中國的老齡化，這也是我們的優(yōu)勢。嬰兒潮的一代（“60后”）已經變成老人，而這部分人是目前的消費主力，有錢又有閑，一旦年齡進入70—80歲，他們的身體可能不如從前，需要更多的服務，那會帶來兩個巨大的需求。

一方面是房屋和小區(qū)基礎設施的全盤改造。今年我遇到一個做小電梯的廠家，他說自己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因為很多老舊小區(qū)需要改造，外面要加電梯，所以他的訂單就很多。

在房地產狂飆猛進的時期，許多房屋的設計都不符合老年人的居住要求，比如地板太滑、進門太窄等等，所以當很多老人來到70歲之前，趁著還折騰得動，可能會再進行一次裝修。

在中國，90%的老人都是選擇居家養(yǎng)老，這其中就能衍生出很多需求。尤其是作為制造業(yè)大國，房屋升級換代的速度會遠超我們的想象。

另一方面，服務業(yè)也會催生出巨大的機會，比如居家照護，幫老人洗澡、幫老人看病等大大小小的事情非常多。

這些服務不像房地產屬于高周轉和高杠桿的類型，沒辦法做成一個“大西瓜”的模式，反而像“撿芝麻”一樣，有著無窮無盡的撿芝麻的機會。

第三個是企業(yè)出海。之前很多中國企業(yè)只是淺淺嘗試，如今是不得不“真出海”了。

之前的出海，是只要把東西賣出去就行，生產鏈條還在國內，現在還需要思考生產、供應鏈管理、法律人文、勞動力管理等等各方面的事情。

等到最后，一批批真正的跨國企業(yè)才會被“逼”出來，這些跨國企業(yè)又會帶來巨大的變化，從而影響全球的制造業(yè)。

由于全球環(huán)境的變化，未來制造業(yè)在中國會出現兩個發(fā)展趨勢。

一個趨勢是，內陸地區(qū)的制造業(yè)將會追趕沿海地區(qū)。最近幾年，一些內陸城市發(fā)展很好，這些城市都有重工業(yè)或者精密機械制造的基礎，比如沈陽、包頭、武漢和西安等。

以往我們是出口導向，像數控機床、先進裝備等，可以依靠進口解決，所以這些在國內也沒有市場。很多內陸城市的重工業(yè)或者精密機械制造，處于一個搖搖欲墜的狀態(tài)。

但現在要進行國產替代，需求催生了訂單，國內的分工日益細化。這就帶來了一個機會：

以往很成功的那些企業(yè)家，都是情商和智商很高的人，不僅懂產品和技術，還懂得怎么和客戶打交道。

而那些國有企業(yè)工程技術人員出身的企業(yè)家，雖然人很能干，但因為性格太耿直，所以過去生存相對困難?，F在不一樣了，這些企業(yè)家可以挺直了腰桿，等到大企業(yè)找上門來，待在自己那個細分領域里就能拿到訂單。

機會來了，需求來了，運氣來了，人家?guī)е憔蜕宪嚵恕?/p>

另一個趨勢是，由于中國的供給能力太強大，所以企業(yè)需要在海外找到一種生產要素的新的組合方式。

生產要素無非就是勞動力、土地、資本、技術等這幾種，其中土地、資本等國內已經非常有優(yōu)勢了，而中國企業(yè)最重要的是去海外找工人。

雖然大家現在都覺得中國工人是最好的，但在上個世紀，我們的農民轉變成最勤奮的工人也經歷了一段發(fā)展時期。如果把段經歷轉化為出海的思路，企業(yè)就會明白：只要激勵機制對了，所有工人都是能干的。

比如在印度，有些剛進廠的女工，她們的熟練程度可能要超過東莞的工人，能夠省掉一些工序，提高生產的效率。其實不同地方的工人，都有自己的特點。

再比如墨西哥，有的人覺得這里的工人缺乏創(chuàng)意或靈活性，但是他們干活非常踏實，你讓他把螺絲擰三圈半，他絕不會擰四圈。

你要是說他們沒有上進心、不加班，但是他們天性樂觀，在40多度沒有空調的惡劣環(huán)境下，人家照樣能快樂地工作。他可能只有一個要求：我要一邊哼歌，一邊工作。

當中國的技術能夠在海外找到匹配的勞動力，彌補國內制造業(yè)工人日益稀缺的瓶頸，盡管“made in China”的產品會越來越少，但全球制造業(yè)的“中國濃度”會越來越高，全球制造業(yè)都將打上一個中國烙印。

與此同時，還帶動了海外當地的工業(yè)化和就業(yè)，這對未來全球經濟格局會形成巨大的影響。

需要注意的是，這三個巨大的風口目前還處于看得見、摸不著的狀態(tài)。

02

核心是為了“不下牌桌”

比如技術革命，大家都還在摸索大規(guī)模的國民級應用場景，如果盲目進入可能會成為“先烈”。

聚焦老齡化，現在老年人對于居家養(yǎng)老的軟硬件需求還沒有大規(guī)模爆發(fā)，如果進入行業(yè)太早、并且選擇了一個錯誤的方式，結果可能也不理想。

再如企業(yè)出海，國內很多企業(yè)還沒有下定決心融入當地，而是選擇讓國內的工人遷移到當地去干活，這里頭也有一個試錯的過程。

對此，我們可能需要準備兩個方案。第一個方案是“先下山、后上山”，當前我們站在一個山頂，在往下走的過程中，無論是走哪個方向，都要面臨著轉型。

好消息是，當你抬頭往遠處看，會發(fā)現一個更高、更好的山頂。難就難在，沒有纜車怎么過去呢？

這就需要人們先下山，走到峽谷的最深處，然后再開始爬坡。

其實所有的創(chuàng)新都是這個道理，當你爬上一個小山頂之后，必須往下退，否則你就會被困在這個原有的小山頂，無法走向更高的山峰。不“退步”，是無法進步的。

未來一段時間，有些行業(yè)和企業(yè)會遇到的問題是，在下山的過程中，會很難受。有人用上山的方式去下山，膝蓋可能就受不了；有人在下山的過程中迷了路；還有人剛開始下山，老早就提前退了場。

所以，大家可以不用先想著遠方的事情，先解決怎么活下去的問題，把這段時間度過去。

第二個方案是“邊下山、邊上山”。那些能夠順利下山的人是怎么做的？他既能找準方向，速度又快，不僅看好腳下、還會靈活地調整路線，然后堅持到底。

就像滑雪一樣，滑的過程中既要判斷當前沿著哪條路線是最好的，等順利到達了某個點，又已經提前布局好了下一段路線。

三個大趨勢是必然會來臨的，那么在趨勢到來之前，我們不僅要做好迎接它們的準備，還要把當下的日子活好。

比如說，現在你的產品價格和質量已經非常厲害了，那也并不意味著沒有創(chuàng)新的空間，可以試試微小的創(chuàng)新，或者是加個IP、來滿足大眾的情緒。

這也不是顛覆式的創(chuàng)新，但哪怕再小，其實都在往創(chuàng)新方面前進。

再比如你未來希望進入一個面向老年人的大眾市場，那就一點點積累，朝著這個方向去走。

核心還是“為了不下牌桌”。類似于摜蛋，一局的輸贏不重要，可能堅持到最后一把就有機會了。

高速增長時期的游戲規(guī)則更像德州撲克，總共也就52張牌，玩家可以根據已知的牌去算未知的牌，用這種確定性來算一個大概概率，然后下手會很猛、杠桿會很大。

而新時代的游戲規(guī)則更像摜蛋，兩副牌一起，讓人很難記住牌，玩家必須適應在這種模糊的情況下去出牌。

這樣的話，策略組合就多了，可以弱牌強打，強牌弱打。無論最后你采用什么樣的策略，追求的終極目標都是和隊友一起熬到最后。哪怕前幾局沒有贏，只要熬到最后，就有可能等到翻盤的機會。

我舉個例子，我們都知道，國外的馬斯克很厲害，他的Space X很牛，但不可能每家企業(yè)都像Space X那么牛。

國內可能單獨拎一個企業(yè)出來沒有那么牛，但架不住我們有強大的供應鏈配套能力。

比如藍箭航天，它是一家民營運載火箭研制企業(yè)，當商業(yè)火箭的制造量增大后，想找一家大規(guī)模生產精密零部件的企業(yè)，降低某個零部件的成本，就找到了江西鷹潭一家做精密制造的企業(yè)。

這家企業(yè)沒什么名氣，之前是個鐘表廠，后來因為行業(yè)衰落了，就被迫去外面接活。他們什么活都接，不僅給手機做零部件，也給無人機做零部件，跨了很多行業(yè)。

雖然很低調，但經過數十年沉淀，這家企業(yè)在制造技術上已經非常成熟了。藍箭航天找到他們，說你們能不能給我們做一個這樣的零部件？

這家企業(yè)先是說自己研究研究，然后當天就給了回復，說，“你們的要求太苛刻了，價格可能比較貴，你們看能不能接受？”

藍箭航天一看他們報的價格，發(fā)現只需原來成本的十分之一。

不僅是價格降低了，而且產品的精度還提高了。因為這家企業(yè)之前做的手機零部件，要求是到毫米級、甚至是微米級的。而火箭的零部件，可能只要到厘米級就行。

這樣的供應鏈配套企業(yè)，在中國非常豐富。有可能你冥思苦想解決不了的問題，在別人的行業(yè)里，可能天天都在做。隨著不同行業(yè)溢出效應的擴大，到最后，變成了互相之間做乘法，這就是中國獨有的優(yōu)勢之一。

這家鷹潭的企業(yè)也是上文所說的——先下山再上山。既然鐘表業(yè)務已經不行了，那就在“下山”的路途中去找別的機會，抬頭發(fā)現前頭還有一座“手機”的山，翻過這座山之后發(fā)現未來可能還有“人工智能”之類的山。

我再講一家西安的企業(yè)，這是一家叫斯瑞新材的上市公司。在2024年很多企業(yè)焦頭爛額的時候，它生意卻好得不得了。

比如電網需要進行改造，特高壓開關需要用到一種合金，斯瑞新材正好就是做這種合金的。這個賽道非常小，小到沒有大企業(yè)愿意進來，市場撐死了估計也就5—10個億的規(guī)模，但斯瑞新材早早地守在這里。

再比如人工智能現在很火，已經有企業(yè)來找到他們，當前期大家拼完大模型之后，后續(xù)服務器訂單會迎來井噴，這就需要他們來做散熱的相關零部件。

因為隨著專業(yè)化程度越來越深，大企業(yè)又不想自己親自下場，所以很多垂直領域的小企業(yè)就迎來了機會。以前得自己拼命出去拉訂單，現在可能坐在家門口，訂單就來了。這種現象只有在中國才會出現。

03

城市還有哪些新機會？

如何才能讓更多創(chuàng)新和創(chuàng)意迸發(fā)？除了以上說到的，在當前制造業(yè)分工極為專業(yè)的情況下，給“專精特新”企業(yè)創(chuàng)造更好的環(huán)境，這條路徑基本上“大局已定”，坐等他們繼續(xù)生長出來就行。

另一條路徑，則是服務業(yè)的創(chuàng)新。

隨著產業(yè)結構的調整，服務業(yè)的比重最終還是要超過制造業(yè)的。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特別擅長創(chuàng)造供給，但很不擅長發(fā)現需求。

比如說拆遷也好，建工業(yè)園區(qū)也好，都是在創(chuàng)造供給。別看有些房地產和制造業(yè)企業(yè)做得很大，但他們對需求是無感的，因為當時都是別人主動遞上訂單。

為什么現在直播帶貨這么火？因為這些主播具有和用戶溝通的窗口，所以渠道獲得了很大的議價能力。

所以說，未來的創(chuàng)新，得在發(fā)現需求這塊找到機會。這些機會是無法規(guī)劃出來的，需要給企業(yè)、年輕人創(chuàng)造一個好的條件，鼓勵他們去發(fā)揮作用。

一個城市到底有沒有活力，取決于有沒有更多的年輕人，或者說不是那么“正兒八經”的年輕人。

踏實肯干的年輕人固然是一個城市制造業(yè)的基礎，但這些“會玩”的年輕人，能讓城市的生活更美好。他可能搞個什么手沖咖啡，搞點小首飾，開個民宿、辦個面包手作，慢慢地煙火氣就有了。這些才是一個城市真正的魅力。

比如近些年受年輕人歡迎的城市，像麗江、大理、景德鎮(zhèn)、萬寧等等，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這些“會玩”的年輕人一去，城市馬上就有活力了。

這些年輕人沒有太強的經濟能力，但又琢磨玩點什么，所以能搞出奇奇怪怪又好玩的東西，而這些東西恰恰滿足了有錢但不會玩的城市中產。地方要做的，是為他們創(chuàng)造能被別人看見的條件。

比如景德鎮(zhèn)如果沒有陶溪川（國家級文化產業(yè)示范園區(qū)，帶動上下游10萬余人就業(yè)），就算聚集了很多“景漂”年輕人，這些年輕人也很難被外界知曉，城市自然也不會有人來。

而景德鎮(zhèn)地方政府的分寸感把握得也很好，他們都不一定是花大力氣宣傳，而是請策劃能力很強的人幫忙搞各種各樣的活動。

老子講“無為”，《道德經》原文中說的是“為無為”——不是說真的“無為”，而是說對分寸感的把握，這是一種更高明的智慧。

未來，全世界文旅行業(yè)最牛的一定是中國。因為只有我們是全心全意、真心地想搞文旅，等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大家就會明白，促進文旅最佳的平衡點就是“為無為”。

也就是說，地方給年輕人提供展示的平臺，讓年輕人自己玩，這是他們的地方。如果別的地方也玩，玩大了、玩脫了，那就改玩別的。要相信年輕人一定能找出好玩的東西，你看國內的酒店業(yè)、景區(qū)這么卷，說不定就卷出了創(chuàng)新。

這一代年輕人，其實個人素質和能力是遠遠超過上一代的。

他們特別在意生活質量和自由表達，他們的審美需求會比過去高一大截……他們正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奮斗，等有一天你突然看到成果時，會驚嘆他們的行動能力如此強大、視野如此廣闊。

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