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去的清明檔，幾部國內(nèi)外新片共同創(chuàng)造了8.4億元票房佳績，其中《草木人間》為檔期內(nèi)票房最高的國產(chǎn)電影。截至4月8日20時，《草木人間》累計票房來到6393萬元。貓眼專業(yè)版預(yù)測其內(nèi)地總票房破億，在文藝片范疇已屬佳績。

由吳磊、蔣勤勤、陳建斌等知名演員組成的陣容，為這部影片帶來了星光。影片上映前后，營銷層面在下沉市場發(fā)力拓展，從市場表現(xiàn)來看，收效良好。

《草木人間》去年入圍了第36屆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導演顧曉剛獲得“黑澤明獎”，成為繼侯孝賢和陳凱歌之后，第三位獲此殊榮的華語導演，也是該獎項自2004年設(shè)立以來最年輕的獲得者。

五年前，顧曉剛的第一部劇情長片《春江水暖》得到國內(nèi)外電影節(jié)展的肯定。影片如同卷軸畫一般，移步換景，將杭州富陽的自然景觀與人文風貌緩緩鋪展，中國山水氣韻與世俗人倫在影片中實現(xiàn)了和諧融合。

遺憾的是，這一為大銀幕而生的影片當年并沒有能夠在院線發(fā)行，只在線上播出。但是，影片獨特的美學風格令顧曉剛在業(yè)內(nèi)樹立了聲名，他的第二部劇情長片《草木人間》不僅演員陣容升級，主創(chuàng)團隊也擴容，并請到梅林茂擔當影片配樂。

相較于《春江水暖》中不疾不徐如山水畫散點透視的手法，《草木人間》聚焦了傳銷這一社會話題，在影片中段引入類型元素，設(shè)置了較強的戲劇沖突和情感沖擊，影片開場和結(jié)局則延續(xù)了上部作品的美學特質(zhì)。然而，兩種不同風格的語言切換，似有碰撞割裂的觀感，也對影片口碑造成一定影響。可以看到，當影片陣容、成本升級，有商業(yè)訴求之后，如何將個人風格妥帖融入敘事，是每個新導演在第二、第三部長片中都將面臨的考驗。

值得肯定的是，《草木人間》沒有將傳銷作為噱頭，也沒有粗暴地以獵奇視角拍攝一部以刺激人的感官為主要目的的純商業(yè)電影，而是將更多筆墨留給了傳銷組織如何控制受害者的心智、改變?nèi)说男袨楹退枷氲燃毠?jié)。影片更想表達的是，人的受騙并不是因為智識匱乏，而在于精神與情感沒有得到充分滿足，沒有得到社會應(yīng)有的支持。類似傳銷這樣的騙局，并不是個案，而與每個人有關(guān)。

精密設(shè)計的騙術(shù)，引人入局

“茶，發(fā)芽！”影片的第一個場景，從中國茶文化特有的喊山儀式開始。春季到來前的黎明，采茶人踏著星光沿著小徑爬上茶山，向還在沉睡的大山發(fā)出呼喊，航拍鏡頭下，人與鄉(xiāng)土的和諧親近、自然的靈性和神圣一覽無余。

接著，影片視角轉(zhuǎn)移聚焦至采茶女吳苔花身上。丈夫消失十年后，苔花終于決定邁向新生，但命運卻把她推向了另一重絕境。她與茶商老錢的戀情遭遇阻撓，決定離開采茶園重啟人生，結(jié)果被姐妹金蘭拉入傳銷組織“蝴蝶國際”?？吹侥赣H言行舉止發(fā)生巨大變化，察覺她被傳銷組織蒙騙后，兒子目蓮心急如焚，看著母親越陷越深，他決定盡一切辦法解救母親。

影片的靈感之一來自佛教故事“目連救母”。與原故事中吝嗇貪婪的青提夫人不同的是，影片中的母親吳苔花出身寒微，勤勞善良，從未主動作惡，只是受傳銷組織誘導而偏離正軌。作為傳銷的受害者，吳苔花被騙也并不是因為本性貪婪，而是命運凄苦和愛子心切令她無所適從。

相較于其他類型相似的影片，《草木人間》并沒有將故事的重點放在如何解救受害人這一線索上。影片中，目睹母親的失控，目蓮一度束手無策，求助警方時也因證據(jù)不足被勸回。大多數(shù)時間，“解救”這一行動無法推進，只見受害者與至親之間無法溝通的茫然和痛苦。顧曉剛曾目睹一位家人被騙，也曾如片中目蓮一樣勸說對方無果。為此，他跟過傳銷組織的大巴車，了解其運作的各個環(huán)節(jié)。

影片以較大篇幅描述了傳銷組織精心布置的層層圈套，還原了課程、產(chǎn)品、系統(tǒng)和文化，模擬了真實的傳銷場景。傳銷的騙局是遞進式完成的：先是以情動人，在封閉式的環(huán)境中讓受害者卸下心防，取得他們的信任；再以成功學話術(shù)，貶低他們的人格和價值，刺激他們的情感，擊潰他們的意志，對他們進行精神控制；接著推出包裝成“分享經(jīng)濟”的產(chǎn)品模式，讓成員對組織建立歸屬感，付出大量金錢購買產(chǎn)品，再推銷給身邊的人，發(fā)展下線。

正是在這樣精密的騙局之中，吳苔花在光怪陸離的燈光間從遲疑到興奮，婚姻不幸、生活悲苦的她被“成為獨立女性”“不可認命”等話術(shù)拿捏，一步步被傳銷組織掌控，她獻上最熱情的掌聲，也獻出了寶貴的信任和全部的財富。與吳苔花一樣，大多數(shù)受害者的盲目，是因為本就處于人生低谷之中，身體、情感與意志相對薄弱，傳銷組織抓住了每個人的欲望和弱點并加以放大。這也意味著，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深陷其中，無法脫身。

沖破幻象，找到真實的自己

以出演古裝劇而被大眾所熟知的蔣勤勤，多年來的銀幕形象較為固化。加上多年回歸家庭生活，只在綜藝中以妻子的身份出現(xiàn)，這樣的經(jīng)歷讓她更能走進吳苔花的內(nèi)心。在《草木人間》中，蔣勤勤貢獻了顛覆過往形象的表演，塑造了一個因深陷傳銷而走向癲狂的普通女性，獲得了第17屆亞洲電影大獎最佳女主角。

日前，在上海大學舉辦的映后談中，蔣勤勤談到她對角色的理解。在她看來，吳苔花之所以陷入迷狂，是因為她太需要得到社會的認同：“一個農(nóng)村的中年婦女，她渴望覺醒，渴望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那種力量讓我非常敬佩。”她說，盡管吳苔花墮入傳銷組織，但她不是一個笑話，也不是一個失敗者：“她是我敬佩的勇者。”

從人性的角度，蔣勤勤能理解吳苔花深陷傳銷無法自拔的原因。在她看來，傳銷如同鴉片，在生活中也能找到類似的對照。“家里已經(jīng)有幾百支口紅了，我還要這個，還要那個，其實就是一種不滿足，一種欲望，甚至是一種空虛。”蔣勤勤說，“你寄望于它帶給你愉悅，但其實那種愉悅是非常短暫的。真正的滿足是靈魂上的滿足、經(jīng)濟上的獨立，還有獨立思考的能力。”

陳建斌在影片中飾演茶商老錢，一個善良卻有些懦弱，愛慕吳苔花卻沒有勇氣沖破世俗觀念的男人。陳建斌的戲份不多，認為自己演得“很一般、很普通”，當他以觀眾身份進入影片時，看到生活中非常熟悉的人在影片里變得無比陌生，更能夠體會到電影所表達的傳銷對人造成的巨大精神傷害。

影片中的高潮段落，吳磊飾演的目蓮聲嘶力竭試圖喚醒母親吳苔花，但母親不愿相信自己深陷傳銷騙局的事實，她覺得兒子從未理解自己，甚至認為，當自己的渴望與價值終于實現(xiàn)的時候，被兒子摧毀了。她已經(jīng)無法意識到，那只是被謊言和騙術(shù)構(gòu)造出來的幻覺。

“她變成了自己都不認識的人，被某種東西所異化，不分黑白、不辨美丑，連自己的孩子都無法喚醒。”人為什么會變成這樣？這令陳建斌陷入思考，“我們生活中會面臨非常多的誘惑，當我們不能正確對待這些誘惑、對待自己的欲望，這些欲望和誘惑就會反過來吞噬你，直至令你面目全非。”

影片行至尾聲，目蓮背著已經(jīng)精神崩潰的母親回到茶山，寄希望草木與生靈能夠喚醒母親的意志。在一棵千年老樹下，母子二人進入了夢境，在夢境中，吳苔花看見了一只猛虎，她起先是恐懼，接著奮力起身怒目而視，喝退了猛虎。那一刻，吳苔花臉上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神情，爆發(fā)出令人驚懼的力量。這一超現(xiàn)實的結(jié)局有諸多解讀方向，對此，蔣勤勤有自己的理解。

蔣勤勤說，讀劇本的時候，她看見那只老虎，就像是看到了自己：“每個人心里都有一頭野獸，一只猛虎，它可能代表的是你的欲望、貪婪、仇恨、憤怒，甚至邪惡。那個時候，苔花看到那個老虎，就像是另一個自己站在面前，那個她自認為建立起來的嶄新的自我，獨立自信的吳苔花。”

吳苔花終于意識到那是被虛構(gòu)出來的自我：“她很迷戀那個虛構(gòu)出來的自我，渴望變得那么強大。但是那是虛幻的，并不是她通過真正的努力尋求到的東西，所以在那一刻，她在跟自己做斗爭。在那一刻，她與那個虛構(gòu)的自我做了決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