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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勒與金斯堡
傍晚的街邊大水彌漫,阻斷了步道,我提前拐到路面上,從水尚未抵達的地方繞過去,然后回看。一臺泵機正在突突突地運行,機器旁邊,三名踏著膠鞋、著紅衣的工人輪流彎下腰去,黑色的膠皮水管盤在地上。
“水管爆了”,在以往,當(dāng)這四個字一閃而過,我都已經(jīng)到家了。但此刻我沒有走。不久前剛剛念到一首詩使我留下,看著這些人。那是艾倫·金斯堡的句子:
“在11街的角落,在暗淡的街燈下,在地面上的一個洞里/一個被包裹在工裝和羊毛帽里的人拉下了他的子彈般的頭盔/站立著,彎下腰,手電筒在檢修洞里轉(zhuǎn)了一圈,身子半沉到地面/以下/目光看向他的腳,瀝青和花崗巖路緣幾乎到達他的胸部……”
這首詩叫《曼哈頓五月節(jié)之午夜》。倘若是一本金斯堡詩集在手,我很不容易留心到它,因為金斯堡的大量詩作看起來都是散漫無節(jié)奏的敘事,然而,我是在一本評論集《大海、飛鳥與學(xué)者》中讀到這一段的,評論家仿佛用一根手指指點出這幾句話,使它們一下子入眼入心。金斯堡描寫的是煤氣管道出了故障、工人在維修的畫面,評論家點評說,金斯堡并沒有要求我們?nèi)ネ闊o產(chǎn)階級,或是“從生態(tài)方面要警惕燃氣泄漏”,“金斯堡對現(xiàn)實的無敵的興趣解放了我們,讓我們進入了一個無私參與的狀態(tài)”——果真如此!從詩中跑出來的燃氣散布到了我所處的現(xiàn)實里。
評論家是海倫·文德勒,生于1933年,《大海、飛鳥與學(xué)者》是她2015年結(jié)集出版的一批詩評文章。談金斯堡的這一篇,最初發(fā)表于1996年10月27日的《紐約客》上,半年后的1997年4月5日,金斯堡就逝世了,大量的懷念文章涌向他的名字,而文德勒的文章也被反復(fù)提及和引用??墒?,金斯堡詩歌的價值,和“垮掉一代”運動一樣,一直是有爭議的,他取得經(jīng)典詩人的地位,可以說是一種博弈甚至運作的結(jié)果;保守者攻擊他鼓吹吸毒、濫交、同性戀,攻擊他將東方的“靈性”淺薄地嫁接到無謂的反美思潮之中,攻擊他以反叛者自居,傳播感傷主義陳詞濫調(diào),攻擊他和“垮掉派”的生活方式毒害青少年的身心健康。
因此,文德勒的文章,也很容易被認為是給金斯堡辯護,用拔高他作品的美學(xué)成就來洗脫他的惡名。立場決定了眼光。用道德的角度來評價,否定金斯堡是很自然的事。就說那首傳唱至今的《嚎叫》,如果一眼就在開頭的幾句話里看出自戀和放蕩,那就不可能再欣賞它了:
“我看見被瘋狂毀壞的我這一代人的最好的頭腦饑餓歇斯底里的袒露,/拖著身軀在凌晨穿過黑人街巷尋找憤怒的注射,/長著天使頭腦的希比們在夜的機械中為了古老而神圣的交合在向星光閃耀的發(fā)電機燃燒……”
而海倫·文德勒所持的立場是審美的。作為批評家,她對文本巨大的信任和專注,是一般人不可能具備的。倘若有人說,金斯堡專盯著社會黑暗面來寫,去刻畫那些碌碌無為的人而不是體面的精英,這很陰險,那么文德勒會回答說:金斯堡對社會之黑暗的敏感,源于他和自己偏執(zhí)狂母親的常年共處,母親傳授給他的大量觀點,都有關(guān)美國的負面:
“他成長于美國,那時的美國把同性戀行為定義為犯罪,在朝鮮和越南不宣而戰(zhàn),在南美洲和其他地方運行傀儡政府,是不加掩飾的種族主義者。那時的美國也與毒品組織有骯臟的交易,并且無恥地通過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監(jiān)視公民。”
這些印象都與他母親的教導(dǎo)息息相關(guān)。但母親也并不為此“背鍋”,文德勒寫道,金斯堡超越了一般厭惡政治的反美憤青的層次,因為他去過捷克斯洛伐克,去過古巴,這兩個國家都宣布他不受歡迎,他從而意識到,哪里有官僚政治和警察機器,哪里就同他格格不入。而在心理意識的層面上,金斯堡也清楚,他自己對外界的挑釁,是引來外界敵對的主要因素。文德勒從而說明,金斯堡不是斯文敗類,他是一個心智成熟的人,當(dāng)他批評世界的時候,他詩中的“憤怒和絕望是自我厭惡的產(chǎn)物”。
這種評論不僅是高級的,而且很優(yōu)秀。當(dāng)然,立場不同的人仍然可以簡單地用“文過飾非”來忽略它的力量。文德勒的文章是寫給不帶太多偏見的讀者看的,他們認同她的信念:把一個詩人揭發(fā)為江湖騙子、小丑或欺世盜名之徒,把他的作品批得一文不值,這種事情媒體和大眾就可以做,就好像今天隨便哪個人,都可以在網(wǎng)站上給任何一部電影電視劇打低分一樣;評論家應(yīng)該做的不是這種事,他們的任務(wù),是解析出作品中的價值,是捕捉作者的熱情和巧思,是告訴讀者大眾,讀有價值的作品——特別是讀詩——永遠是最有意義、最重要的事情。
文德勒與史蒂文斯
文德勒在哈佛進修過,但早年她放棄了哈佛提供的講師崗位,因為她覺得,那時性別歧視嚴(yán)重的哈佛并沒有真正看得起她。她從1980年代起開始出版詩評作品,憑本事獲得了哈佛的認可?!洞蠛!w鳥與學(xué)者》中,有三篇文章都是寫華萊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1879~1955)的,這是她用情最專、用力最深的一位詩人,在1984年出版的《華萊士·史蒂文斯:出于欲求的擇詞造句》一書中,她首先把史蒂文斯看作一個和所有人一樣,從年輕活到老,直至死亡的人,她這樣說道:
“(史蒂文斯)詩的風(fēng)格和形式不斷變……以適應(yīng)隨年齡和死亡而來的新的事實、新的經(jīng)驗感知,此時,正是這種變化和更新,這種拒絕過時的精神,把我們打動了。史蒂文斯更新他的創(chuàng)造力,抵御每一次強力的沖刷,他的堅韌最終讓我們陷入沉默……”
她果斷地宣布,史蒂文斯的詩“開講人類的故事”,而聽眾和讀者理應(yīng)為此,也值得為此沉默不語。她避開了瑣屑的“鑒賞”,諸如某個意象怎樣產(chǎn)生、把某物想象為另一物有什么好處,等等,而是直接感受詩人創(chuàng)作時的心境。文德勒認為,談?wù)撛娙耸欠?ldquo;真誠”,是否“我手寫我心”,根本是不必要的和膚淺的;詩人通過詞句,表達的抵抗時光和年齡的“欲求”,代表了人類的普遍需要——這時可以直接談?wù)搱皂g,談?wù)?ldquo;勇氣”。
她這種極崇高的評論風(fēng)格,一直延續(xù)到她整個生涯。但文德勒也在成長,從《大海、飛鳥與學(xué)者》來看,她對自己1984年的“少作”,一定是多有不滿意的。當(dāng)初,她為了把詩人從所謂大眾的理解中“挽救”出來,有些刻意地突出了其沉重和殘酷,突出了詩人與命運的搏斗;文德勒想要公布她對史蒂文斯的“獨家發(fā)現(xiàn)”,想要告訴讀者和公眾,史蒂文斯怎樣在壓抑滯澀的文句傳達他的憤怒,跟隨她的賞析,仿佛就能看到一部情節(jié)緩慢、隱忍的西部片漸漸進入扣人心弦的對決……但在《大海、飛鳥與學(xué)者》中,文德勒“打開史蒂文斯的方式”,是平靜地回顧自己最初的相遇:
當(dāng)初,她也是年輕讀者,因為史蒂文斯的一首《星期天早晨》,而對這位詩人發(fā)生了興趣。她覺得這首詩像濟慈寫的——對啊,對一個初遇的詩人,察覺到他同另一個熟人的相似,不正是我們認識這位詩人的常見的方式?
接著,文德勒告訴讀者,史蒂文斯“漫長的人生可謂風(fēng)平浪靜”,他結(jié)婚時的激情,和他晚年的孤獨,靠女兒、外孫相伴給予慰藉,都是人之常情,談不上有出眾的痛苦受難。
在第二篇文章里,文德勒細細分析史蒂文斯和濟慈的《秋頌》的關(guān)系,到了第三篇里,70多歲的她著手寫“史蒂文斯筆下的記憶”,顯然,年齡的上漲,使她很自然地更為關(guān)注這一主題。她一再地回到史蒂文斯,不僅重讀那些之前喜歡(或不怎么喜歡)的詩,而且還重新溫習(xí)自己的喜歡(或不怎么喜歡),但在書寫時,她將“我”壓得很深,從而讓她的解讀文字成為一道幾乎無主的、溫和有力的聲音,因此,也是一道適合所有人在注意到它的時候仔細聆聽的聲音。
批評家的意義
和批評家生涯同步的,是文德勒漫長的教學(xué)生涯。她在波士頓大學(xué)、康奈爾大學(xué)、哈佛大學(xué)等名校都任過教,當(dāng)她在今年4月23日以九旬高齡離世,她的許多學(xué)生都回憶起她,有的說到她批改作業(yè)的一絲不茍,有的說到她對學(xué)生事無巨細的協(xié)助。她竭盡全力地告訴每個她所深入接觸的人:假如你明白詩有多么重要,你就會卸下各種偏見的防備,去直面一首詩,去分辨它的特點和價值。當(dāng)學(xué)生或其他人問起,對一首詩做這樣那樣的理解,是否符合詩人本意?文德勒會回以一個新的疑問:你覺得詩人在寫詩時,是個怎樣的人?
在本書中收入的每一篇文章里,她都在講自己對詩人的體察,“知人論世”的體察,意義遠大于揣測詩人的“正確”想法。例如說到T.S.艾略特的《荒原》,她寫道:
“有一類詩,詩人下筆時是決意孤注一擲了,要把他們心中與別不同、復(fù)雜糾纏、喧囂翻騰的東西公之于眾……而《荒原》就屬于這類詩。”
在寫到赫爾曼·梅爾維爾的戰(zhàn)爭題材詩歌時,她說那些詩之所以在20世紀(jì)讀來那么怪誕,不易理解,是因為梅爾維爾在“超然的諷刺”、在“冷酷尖銳的視角”、在“堅信任何人都難斷戰(zhàn)爭的是非”和“拒絕籠統(tǒng)概括”之外,“更想創(chuàng)造一種史詩抒情詩,把哲理、敘事、全景悲劇和個體創(chuàng)傷全部熔于一爐”。
文德勒講過,她為沒能親眼見過史蒂文斯而懊惱(史蒂文斯1955年逝世時,文德勒20歲出頭,并未接觸過這位詩人的作品):“我多希望我曾關(guān)注過史蒂文斯……我開始讀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在了,這一點讓我難過。”文德勒的批評實踐,當(dāng)初就是以史蒂文斯,以及其他幾位經(jīng)典英語詩人如葉芝、濟慈等為“陣地”進行的,但她又說:“我真想親眼見過他的臉、聽過他講話,我只想對他本人有個直感。”我相信,文德勒分析每一位詩人,都曾對著他或她的照片久久端詳。她不需要詩人來批改她提交的文章,她只想知道他們是什么樣的人。
反過來,金斯堡(1926-1997)和文德勒生活在同一時代、同一國家(美國),但文德勒的文章不寫自己與詩人打過怎樣的交道;她用自己的方式來理解和評點金斯堡。她說,金斯堡的詩句漫長而多細節(jié)、重畫面,于是人們就說他像鮑勃·迪倫,可是,《嚎叫》和《曼哈頓五月節(jié)之午夜》,與流行歌詞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她說金斯堡是個“思緒漫游”的人,因此可以去往任何地方,這也解放了他的讀者。“不管詩歌的意圖有多高貴,事先編好程序的既定道路會使意識變得狹窄”,而一個狀態(tài)最好的金斯堡,是“警覺的、不編程的、自由的”。
通過她的評論,我充分感受到了金斯堡的漫游,也看到文德勒是如何既謙虛又“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的”:她自如地與她所喜愛的詩相處,觀察它們,敘說自己對它們的領(lǐng)悟。世上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此問題永遠無解,但是詩人和詩,讀詩的人和詩,他們都是一起產(chǎn)生的:因為,詩人是在寫出詩的一瞬成為詩人的,正如人們在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要讀詩時,才成為讀詩的人——倘若沒有這種準(zhǔn)備,再精美的詩行,也不過是待考學(xué)童不走心的喃喃而已。而批評家,他們都該是像文德勒一樣,從身臨詩境、滿心熱愛的讀者,一步步走上寫作之路。
讀詩的虔誠時刻
在第一篇寫史蒂文斯的文章里,文德勒說到,她把此文獻給她在哈佛研究生院的同學(xué)保羅·阿爾佩斯:阿爾佩斯“談起文學(xué),總是一臉虔誠”,讓她崇拜不已。讀她的其他文章里,無論是談惠特曼,談梅爾維爾,談葉芝,談艾略特,談謝默斯·希尼,還是談其他詩人詩作,我都會忍不住想象,文德勒和她的同好們在哈佛的愛詩小組里度過的是怎樣一些虔誠時刻。
讀詩、解詩和教詩,文德勒的出發(fā)點始終是把自己當(dāng)作一個人,一個非常敏銳以至于苛嚴(yán)的人,這種苛嚴(yán)根植于同情、關(guān)懷和共通的人性。為此,文德勒總是去思量詩人自己,而她最不愿做的,便是屈從于學(xué)術(shù)體制滋生的那些最沒人味的東西——派別標(biāo)簽。文學(xué)有思潮,寫作有風(fēng)格,但派系的稱謂總歸緣于懶惰和粗暴??吹侥切╈乓X力、聲望或?qū)I(yè)知識的文章,那些從冷冰冰的概念入手,最后得出一個深奧、迂回、模糊的論點的評論,她都會憤然。
就連“細讀”(close reading)這張標(biāo)簽,她也是拒絕的。打開維基百科查海倫·文德勒詞條,其中便講,文德勒的詩歌評論“以細讀為技巧”。然而文德勒嗤之以鼻:讀,難道是可以不細的?一副頭腦一旦準(zhǔn)備好要聆聽,它所聽到的聲音莫非還分遠近?
《大海、飛鳥和學(xué)者:文德勒論詩人與詩》
[美]海倫·文德勒 著
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上海貝貝特 2024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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