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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7日上午,厲以寧老師的遺體告別儀式,在八寶山革命公墓大禮堂舉行。隨后,我和于鴻君、程志強等幾位師兄弟,陪同厲放、厲偉等老師的至親,走完了所有的流程,最后將老師安送到革命公墓骨灰堂,然后回家向師母復命。
在車上,我們強烈地感受到,世上再無厲以寧了,如同大家所言,一個時代,真實無誤地,落幕了。
他的使命完成了
老師走了,師母喃喃地說,“他的使命,完成了,他的使命完成了……”這使我想起老師經(jīng)常說,“我們這一代經(jīng)濟學家有這一代人的使命。”老師的使命當然很明確。
毫無疑問,他圓滿地完成了他的使命。
老師在醫(yī)院里住了一段時間,對于他的走,我有心理準備,但是當這一天真正到來的時候,我的心還是非常沉痛的。與老師交往的各種歷史場景不斷浮現(xiàn)在腦海里,歷歷在目。
老話說,要化悲痛為力量。悲痛不化為力量,也會過去,因此,更要在這個時刻殫精竭慮地用心用力回答,作為老師的學生,我們這一代經(jīng)濟學、管理學者的使命是什么?我們?yōu)槿酥畮煹氖姑鞘裁矗?/p>
老師的道德文章、豐功偉績,老師對國家民族的拳拳之心和對學生親友的深情厚義,已經(jīng)寫在祖國大地上,已經(jīng)深植于學生親友的心中,此時無需多言。
師母的喃喃之語,猶如敲在我心中的重錘。客觀上,我們任何人都不可能超越老師,歷史上的一代宗師也就這樣屹立在那里,無法逾越。但是,在主觀上,我們一定不能辜負老師的囑托,要盡最大努力試圖超越老師。
老師,您安心走吧,作為“青”,我們至少可以做到不負于“蘭”。
我希望,哪一天我走的時候,我的親人和學生也說一句,“他的使命完成了”。
“改革的命運就是我們這一代人自身的命運”
厲以寧先生是我們的、北大的、大家的、全社會的,他的影響力大大跨越了象牙塔,遠遠超出了經(jīng)濟學界和工商管理學界,他是中國改革開放時代的一座豐碑。
老師的逝世如一石激起千重浪,我們看到了各界人士紛紛發(fā)表緬懷老師的文章。有人統(tǒng)計,不到兩天之內,老師的微信指數(shù)達到了2.1億。
這充分說明了中國社會對老師的認同、對以老師為代表的推動中國改革開放事業(yè)的理論工作者的認同。
老師的逝世也引發(fā)了大家對中國改革開放歷程的回顧,今天看似理所當然的東西,并非天然如此、必然如此。例如,今天我們不可想象沒有民營企業(yè)、沒有股份制公司、沒有股票市場、沒有證券基金,等等。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居然吸收了資本市場這樣最具有資本主義特色的要素,但當時走過來幾乎是一步一驚、一步一險。
老師1989年2月在香港大學講學時寫到:
“中國經(jīng)濟往何處去,答案只有一個,繼續(xù)改革,徹底改革。舊體制的苦,我們已經(jīng)嘗夠了,不改革只能使我們永遠停留在貧窮落后的境地,唯有繼續(xù)改革,才能使我們擺脫困難、戰(zhàn)勝困難。我們這一代人已經(jīng)豁出去了,改革與我們共命運,不管改革遇到什么樣的困難,既然我們已經(jīng)把自己交付給改革事業(yè),那么改革的命運就是我們這一代人自身的命運,還有什么可以顧慮的呢?”
這幾乎是一個悲壯的宣言。此時,讓我們細心品味老師的遣詞用句:“已經(jīng)豁出去了”“改革與我們共命運”“有什么可以顧慮呢”……
他為什么說豁出去呢?豁出去什么呢?怎么個共命運呢?顧慮什么呢?改革如果失敗,國家命運和個人命運會是什么樣呢?
讀這樣的句子,很容易聯(lián)想到譚嗣同,老師在詩詞里寫到,“幾度險情終不悔,一番求索志難移,此生甘愿作人梯。”
對老師而言,即使有險也不驚,早就準備好了。幸好,中國的歷史航船駛往了正確的方向,真乃國家之幸,民族之幸,吾師之幸,我輩之幸,幸甚!
一代宗師的落幕,往往代表一個時代的落幕。老師的落幕,至少代表了一代經(jīng)濟學家的落幕。師母說的好,“他的使命完成了”,他們那一代經(jīng)濟學家的使命完成了。這同時意味著,下一代經(jīng)濟學家的歷史劇大幕拉開了。
老師的兒子、我們的兄弟厲偉在圈子里曬出了老師兩段手跡——
一張是老師寫在一個筆記本的常用電話號碼記錄頁上,時間是35年前的1988年4月2日,似乎是誰求的臨時題詞。老師寫到:
“我們這一代不過是新舊經(jīng)濟學之間的過渡人物,中國新經(jīng)濟學的產生,有賴于今天三四十歲的年輕人。”
第一句話是老師的謙虛,第二句話正是寫給我輩之人的,盡管現(xiàn)在我們也都不年輕了。
老師在28年前的1995年6月又寫到:
“經(jīng)濟學的發(fā)展,好比一場接力賽跑,你們接過的這一棒,是上一代人多年艱苦探索的成果。你們這一棒跑得怎樣?歷史將會作出評價。”落款是“贈中國人民銀行總行研究生部各位同學”。
我不知道老師有沒有將這個手書贈予我們的某位師兄弟,但老師親口跟我說過這些話,他一定也對很多同學耳提面命說過同樣的話。
回想2008年,老師語重心長地勸我放下一些事務性工作,用三年時間潛心寫一本高水平、有代表性的學術著作,老師說,我相信你寫得出來??墒怯捎诟鞣N原因,當時我沒有放下,沒有開始寫作。
現(xiàn)在我想跟老師說,最近我花了5年時間做了一個研究,我想再花5年時間,寫一本如您要求那樣的著作。這個時間與您在改革開放之前坐了20年冷板凳搞研究的時間相比,并不算長。至于它的水平,有待于歷史評價,而我更在意的是不負老師的在天之靈。老師,到時候我會燒一本給您。
厲偉還曬出一張老師題寫的光華管理學院的院名的圖片。文字說明是:“厲以寧先生說,他題寫的光華管理學院的‘學’字最上面只有兩點,故意少了一點,意在提醒所有光華人牢記自己還差‘一點’,要永遠保持謙虛謹慎的態(tài)度。”
請大家注意,在前面兩段老師的手跡中,“學”字都只有兩點。光華管理學院是1994年成立的,而老師在1988年的手跡中,“學”字就少了一點。看來老師不僅是要提醒所有光華人,更是早早自醒的。
如果老師都隨時提醒自己還差一點,那我們差幾點呢?
老師,我們將牢記您的囑托,牢記您的提醒。我們將在您奠定的基礎上勇于開拓創(chuàng)新,從您手中接過接力棒,續(xù)跑一段,接受歷史的評價。同時,我們將向您學習,把差一點的精神根植于心中,永遠保持謙虛謹慎的態(tài)度。
老師的一朵燭光 弟子的一生陽光
如果老師是一根蠟燭,這根蠟燭照亮了無數(shù)學生。而老師的一點燭光,往往是弟子一生的陽光,在同學們對老師的追憶中,這種案例比比皆是,我也是如此。
我與老師的第一次見面是1993年春天。當時我在全職讀博士,受邀到廣東惠州市,幫助地方政府創(chuàng)建一個綜合性集團公司。當時老師到廣東考察,從蛇口來到惠州。
那一次,我參加了惠州市政府領導對老師的接待工作,參與了各種調研和討論,近距離接觸老師,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沒有想到以后有機會成為老師的學生。
時針轉到了1996年的春天,我完成了關于國有企業(yè)宏觀改革戰(zhàn)略研究的博士論文,當時沒有想走學術路線,但希望論文能夠得到厲以寧教授的評價。于是,我敲開了厲以寧老師在北大中關園的家門。
老師問明來意后,指著胸口帶著的兩會代表證說,我正在參加兩會,最近沒有時間審閱論文。我說,我不趕時間,我答辯所需要的論文評價已經(jīng)完成。我只是希望老師能夠對我的研究寫一個評價,作為一種歷史留念。
于是,老師收下了我的論文。沒有想到的是,三四天后老師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讓我到家里去取論文。我更沒有想到的是,老師問我愿不愿意跟他做博士后。我喜出望外,按照老師的指點,到了光華管理學院找到了分管領導。沒想到分管領導說還需要考試,只有一個名額,卻有30多個人報名。我問如何考試,她說是面試,講述自己的博士研究論文并接受提問。
事后,據(jù)說學院從30多個報名者中挑起了7個申請人進行面試。我記得那一天有9位教授到場,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了后來光華管理學院的各位領導和主要教授,例如曹鳳岐、張國有、王其文等。
這也讓我感受到了光華管理學院的文化,博士后是厲老師的,厲老師卻把選擇權交給了光華管理學院的領導班子。幸運的是,我通過了這次考試。
有一天,光華管理學院常務副院長曹鳳岐約我談話。他通知我,學院可以接受我為博士后,但是有三個基本要求:
第一,必須全職做博士后,檔案要轉入北京大學;
第二,在博士后期間必須給學生講課,承擔一個教師的基本工作量;
第三,博士后研究結束后,必須留校擔任教師。
我立即表態(tài)可以做到第一點和第二點,但是第三點我思想準備不足。因為我是從一個國有企業(yè)的領導崗位上全職脫產讀了博士,拿到博士學位后有多種選擇,多花兩年時間做完博士后也仍然會有各種選擇,當時沒有把當教師作為首選。
于是我說,希望容我?guī)滋鞎r間。后來我去向厲老師匯報,老師略微思考了一下,說你先答應再說吧。當時我這樣答應了老師,但略有些于心不安,但后來的事實證明,是老師相信過一段時間后,我自己會產生變化。
時針再轉到1997年年底。有一天老師讓我與他一起陪師母參加單位歡送她退休的晚宴。那一次老師正式建議我博士后出站后留校擔任師資。老師語重心長地跟我說了很多推心置腹的話,既有大道理,也有小道理,那些話我至今記憶猶新。
最后他說,如果我聽從他的建議,我這一生的社會價值會最大化。我很堅定地表態(tài)聽從老師的建議。在北京大學當了一段時間教師后,我體會到了為人之師的樂趣,和被人尊重的強烈感受,這種感覺十分美好。
我現(xiàn)在的人生狀況完全證明了老師預言的正確。當時我的其他機會表面上看起來比在北京大學當教師好,但回頭推演,可以斬釘截鐵地說,任何一種路徑都不如在北京大學當教授好,任何一種結局都不如現(xiàn)在好。
在我轉型當老師后的25年時間內,老師和師母對我關懷備至。老師多次對我的發(fā)展提出了中肯的建議和幫助,例如是否擔任行政職務、評審正教授、是否借調外校任職、從外?;乇贝笕谓?,等等。
由于各種原因,我并沒有每一次都聽從老師的建議?,F(xiàn)在回看,老師的建議都是對的。由于事件的背景牽涉到一些具體的人事,可能需要再沉淀一段時間才能夠敘述,其中有些具體情節(jié)作為故事,也有精彩之處,且聽下回分解。
遇良師得入門,獲師恩受提點,實乃人生之大幸。我有此幸真是好命。我今天陽光燦爛,有賴于老師的一朵燭光。
問余平生功業(yè),詩詞教育經(jīng)濟學
人的一生行將結束時,往往會“問余平生功業(yè)”,或者在蓋棺時別人會問他平生功業(yè)。
老師的身體一直很好,這一次住院時也沒有想到會有這么長的時間,而且就出不來了。
回想2000年,我們給老師祝賀70歲生日時,老師說,70歲的生日主題是詩詞;75歲從教50周年,生日主題是教育;80歲的生日主題是經(jīng)濟學思想,后來也是依此辦理的。
此時我想,如果非要像蘇東坡說“黃州惠州儋州”三件事,會不會是“問他平生功業(yè),詩詞教育經(jīng)濟學”?
好像還真是可以如此歸納。只是老師在這三個方面的功業(yè)都絕非一般。
2005年,在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成立30周年之際,作為學院創(chuàng)始院長,老師回憶了他帶領光華管理學院完成的關系國家建設的十件大事:
我注意到老師用的是非常謙虛謹慎的詞語,老師的表達是帶領光華管理學院完成了這10件大事,而不歸功于己。
老師的貢獻何止于這10件事,即使用老師的謙虛用語,老師還提出了三次分配理論,還推動了中國慈善公益事業(yè)的發(fā)展。
事實上,老師何止是呼吁、推動、提出、助力、參與、參加?老師在每一件事情上都殫精竭慮、身體力行。我們多少人都陪老師去過畢節(jié),師母還以個人的錢在畢節(jié)捐贈了一個小學。
民間很簡單直接,把老師稱之為“厲股份”。這肯定不全面,厲老師何止是厲股份?如果用這種方式來稱呼老師,老師可能是厲股權、厲股市、厲證券、厲基金、厲扶貧、厲非均衡、厲戰(zhàn)略、厲低碳、厲林權……但是大眾記不住這么多名稱。
如果只選一個稱呼的話,那好像還真是厲股份。厲股份,意味著國有企業(yè)的股份制改制、民營企業(yè)的股份制改制、國有企業(yè)和民營企業(yè)的混合改制,意味著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的建立和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建立,意味著股票市場的設立和上市公司的設立。
老師在1986年就提出經(jīng)濟改革的失敗,可能是由于價格改革的失敗,但經(jīng)濟改革的成功則取決于所有制改革。今天我們可以想象中國沒有股份制的公司、沒有證券市場、沒有上市公司嗎?
所以,一聲厲股份,勞苦足夠高!
在悼念老師的文章中,有一篇標題是,“世上再無厲股份”。這幾天老師的家人和學生反反復復勸師母的話都是“他的使命完成了”。
中國今天沒有了厲股份,但有了各種各樣的股份制公司,有了股份制公司賴以扎根的土壤和生態(tài)。老師對中國股票市場評價的名言是——
有股票市場比沒有股票市場好,股票市場的今天比昨天好,股票市場的明天會比今天更好。
作為“厲教育”,老師1955年留校任教,從教68周年。有人問,厲老師有多少個學生?像厲老師這樣的一代宗師,無法回答他到底有多少學生,不能以本碩博學位作為標簽。凡是他認的和認他的都是他的學生,說桃李遍天下絕對不是一個抽象的比喻。
在他的告別儀式上,有4000多人自覺自愿地來為他送行,我相信其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以學生身份來的。他該來的、能來的學生代表都來齊了。還有更多的人在全國各地、世界各地以學生的身份祭奠他。
2月27日19:31老師去世,4個多小時之內,老師的微信指數(shù)上升到1.3億,2月28日,指數(shù)達到2.1億。有媒體稱,老師希望大家記住,“他就是一個教書匠”。
3月7日的告別儀式結束后,老師的女兒說,他只是到另外一個地方教書去了。
作為“厲詩人”,商務印書館于2018年1月出版的《厲以寧詩詞全集》中,收集了老師1416首詩詞。老師肯定不止一次、不止跟一兩個學生說過這樣的話:也許以后的人未必記得住他的經(jīng)濟學思想,但可能記得他的詩詞。
請看他1955年大學畢業(yè)時的七絕詩:
溪水清清下石溝,千彎百折不回頭。一生治學當如此,只問耕耘莫問收。
他在1970年40歲生日時,在江西鯉魚洲填詞《相見歡·四十自述》:
幾經(jīng)風雨悲歡,志未殘,試探人間行路有何難。時如箭,心不變,道猶寬,莫待他年空嘆鬢毛斑。
他在1990年60歲生日時的《浣溪沙·六十自述》:
落葉滿坡古道迷,山風蕭瑟暗云低,馬兒探路未停蹄。幾度險情終不悔,一番求索志難移,此生甘愿作人梯。
他在2016年86歲生日時的《江城子》:
當初豈敢少年狂,下沅江,出湖湘,負笈京華,治學識同窗。早遇恩師勤指點,知正誤,永難忘。而今學子已成行,著書忙,似墾荒,雖過八旬,敬業(yè)在課堂。試問平生何所愿,青勝藍,滿庭芳。
老師在母親去世時寫的“母逝方知兒亦老,嗖嗖,黃葉掠過頭”,何嘗不是我們今天送別老師的心態(tài)寫照?
經(jīng)世致用,橫跨時代
2022年12月18日,在慶祝改革開放40周年大會上,老師被黨中央國務院授予改革先鋒稱號。這是一個極其難得的殊榮。這是黨中央國務院對老師40年貢獻的認可。
老師從1988年起連續(xù)擔任了三屆人大常委和三屆政協(xié)常委,共6屆30年。再往前推,有同學在回憶文章中披露,老師在80年代初曾經(jīng)有一年時間,吃住都在“海里”,僅僅回北大上課。有兩年左右,雖然回了北大,但經(jīng)常在“海里”辦公,研究的當然是國家大事。
令我們感嘆的是,認可老師的不是某人某時,而是橫跨半個世紀的國家需要,老師也并不討好某人某事,而是一以貫之以知識分子的良心、底蘊和才華報效國家、服務人民。
于我們而言,世上再無厲老師。于我們而言,一定要盡最大努力去滿足老師的愿望,青勝藍,滿庭芳。
3月7日早晨,出門給老師送別的路上寫了一副挽聯(lián),錄于此,刻于心:
廿載冷凝,半世燃燒,
手栽無數(shù)桃李,點亮燎原星火。
使命已達,完美轉身,
宗師勿須謝幕,且看青出勝藍。
(作者系北京大學教授,清華大學全球產業(yè)研究院首席專家)
第一財經(jīng)獲授權轉載自微信公眾號“秦朔朋友圈”,有刪節(jié)。
我國大氣環(huán)境質量在2022-2023年經(jīng)濟復蘇期污染反彈后,2024年迎來轉折性改善。
目前一些縣域能提供給人才的待遇,并不弱于大城市
《燕東園左鄰右舍》作者徐泓分享了老一輩燕京、北大學人的故事,這些故事圍繞著燕東園,講述了一群住在老建筑里的學者的精神世界和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