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張世界地圖，壓在我家飯桌的玻璃板下面。我總是盯著最大的那塊國土，它是淡黃的，名字叫“蘇聯(lián)”，然后會注意到三條河的名字：葉尼塞河、鄂畢河、勒拿河。

它們都是南北走向，從北冰洋往下，扭著拐著，用一種近乎菜譜上說的“改刀”的方式切開淡黃色的大陸，越往南方，就越發(fā)分岔、變成細細的末梢。一個人平躺著，通常要比他站直了的時候看起來更高（長）一些，正因此，我覺得這些南北向、帶大拐彎的河流，長度實際上都和長江不相上下，也許還略勝一籌。

過了好多年月，我在一篇小說里，讀到了對三大河之一——葉尼塞河的描述。作者坐一架小飛機飛往他在西伯利亞的故鄉(xiāng)，機上的座位都被各種販夫走卒、各種鄉(xiāng)下人、各種酒鬼和目不識丁的農(nóng)婦一搶而光，他，一個從莫斯科高爾基文學(xué)院進修回來的知識分子，只好站在機艙里。

但他立馬發(fā)現(xiàn)了站著的好處：可以透過舷窗，將葉尼塞河中游的美景一覽無遺。

“我是在山區(qū)出生的人，”他寫道，“從不曾知道在葉尼塞河中部地帶一望無垠伸展著布滿沼澤的低地，到處是稀疏落寞的林帶、汩汩翻動的澤地，其中還夾雜著黃色的沼澤草地。飛機左翼下方，湖泊水道星羅棋布、縱橫交錯，波光漣影里野鴨子聚集成群，那白色的星星點點是天鵝和海鷗的身影，相映成趣的是右翼下方那一溜崖岸陡壁，紅色的航標像一只紅色的秋沙鴨迎面疾馳而來，崖岸上空褐色的懸?guī)r或是折斷的山石低垂著，樹木順著石縫枝丫糾結(jié)地往上生長，其中有浮著黃沫的合歡樹、忍冬、衛(wèi)矛和樹葉發(fā)白的合葉子。有一棵樹爬上高處后，就在那里神氣十足地舒展開了它的樹枝。”

文章太長，如果要引，值得一直引用到五千字、一萬字、兩萬字……直到這篇題為《達姆卡》的小說結(jié)束。稠密的語言，物象龐雜而分毫不亂，句詞每抵達一個角落，都像一條河來到盡頭那樣既細致入微，又磅礴大氣。相比無人機輕松輸出的影像，小說里的畫面源于作家和譯者的精耕，精細而真實到了有如從那地里生長出來的地步：沙灘的淺水處“棲滿”了海鷗；河床上有許多仿佛“經(jīng)過水雷爆炸”的坑，河水到坑中就打起了急旋，到陡急拐彎處，就像“耙過似的起了皺褶”；沼澤間的草地是“低濕”的，分割一塊塊草地的支流，“汞液般地沉滯”，逐漸消失在前方的林間。

我就是這樣，認識了蘇聯(lián)作家維克托·阿斯塔菲耶夫，認識了他的《魚王》（《達姆卡》是《魚王》中的一篇），認識了葉尼塞河和西伯利亞，當(dāng)然也記住了《魚王》的主要譯者——夏仲翼先生的名字。

阿斯塔菲耶夫，今年的5月1日，是他的百年誕辰。在他的故鄉(xiāng)——西伯利亞的克拉斯諾雅爾斯克，有一座根據(jù)他小說里的描述鑄造的雕塑：一條大鱘魚。它被安置在一座山上，山下就是葉尼塞河，仔細看，鱘魚的背上不僅有細鱗，而且還有被魚鉤扎傷的痕跡。在書中，阿斯塔菲耶夫?qū)懥硕?zhàn)前后，葉尼塞河上動魄驚魂的偷獵活動：河岸邊的農(nóng)民，那些缺少教養(yǎng)、焦躁而狂傲的北方俄國人，開著機動船只用魚叉、用排鉤捕魚，同時與巡河的稽查隊“斗智斗勇”，逃避著后者的探照燈和日后嚴酷無情的刑罰。

在同書名的《魚王》這一篇里，作家則寫了一條受傷的大鱘魚，不屈于人類的虐待，身帶許多魚鉤游向大海的壯烈故事。魚王塑像的嘴須沖著前方，在下面，葉尼塞河的河邊，就是作家的故鄉(xiāng)奧夫斯揚卡，而魚王的腦袋下方，則攤著一本用橘紅色大理石做成的厚厚的書。

生命構(gòu)成一張嚴密的網(wǎng)

阿斯塔菲耶夫的小說被譯介成中文的很有限，而《魚王》的光芒則過于耀眼。實際上，這位作家很高產(chǎn)。1958年，他發(fā)表了第一部小說《雪在融化》，講述集體農(nóng)莊被改造的故事。那年他成為蘇聯(lián)作家聯(lián)盟的一員，名震全國，《通行證》《星墜》等小說都大受歡迎。1962年，他搬到彼爾姆市，繼續(xù)在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小說，5年后，他把構(gòu)思了很久的長篇《牧童與牧女》付梓，但遭到審查機構(gòu)的干預(yù)，他不得不刪掉了一部分“敏感”內(nèi)容。

又過了十年，阿斯塔菲耶夫榮獲國家獎，正是這一激勵，促使他完成了《魚王》。在書中，作家將他半生的鄉(xiāng)土情懷，以精雕細刻之功傾吐而出：他人生的頭十幾年，都在北極圈邊緣度過，他同跟他同歲的另一位蘇聯(lián)名作家——尤里•邦達列夫一樣，都生于1924年，這代俄國人最為悲慘：30年代的饑饉，40年代的戰(zhàn)爭，50年代的思想和表達禁錮，統(tǒng)統(tǒng)趕上了；而到了六七十年代，成名的阿斯塔菲耶夫，又痛心地看到家鄉(xiāng)的水土被機械化生產(chǎn)和過度捕撈弄得精疲力竭。

《魚王》里人物眾多，但位于中心的是偷獵人——有名有姓的并不多，但每個人的故事，他們的語言，他們的動作和情感，都構(gòu)成了一大片史詩般茂密的景象。我就說一個小例子，在《達姆卡》里，對蚊子咬人這種“小事”，作家是這樣寫的：

“牛虻向達姆卡襲來，這個地區(qū)的牛虻幾乎有麻雀般大小，它們的青磷磷的頭都成直豎形狀，尾部下垂著，身上像斑馬般有一條條花紋，嘴上的尖針像鐵路上的道釘，你稍一走神，它就立刻會比汽錘還厲害地把針扎進你的背部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牛虻圍著小船打轉(zhuǎn)，像軍事殲擊機那樣轟鳴著。額頭像出租汽車那樣發(fā)出磷磷的綠光。”

這是牛虻。之前，阿斯塔菲耶夫還寫到一個右臂綁在石膏里的男孩，用左手在玻璃上摁死一只普通蚊子。玻璃的另一邊，正淌著雨水，蚊子血的“污流和雨水的清流雖然交叉重疊，卻相互沖刷不掉……”

這種畫面，靠細致的觀察是不足以書寫的。阿斯塔菲耶夫有著非同尋常的感受力，他不僅知道人性人心，而且，他能對每一種非人類乃至無生命物體感同身受。在《達姆卡》中，達姆卡打落了一只牛虻，它掉進水里，還想翻身，“一條什么魚……咂巴一口——這寶貝兒也就無影無蹤了！”這畫面，這一聲“咂巴”，就仿佛作者正在做現(xiàn)場報道——不，就仿佛是那條“什么魚”在直播它的捕獵行動，在傳達這只獵物的口感。

人捕魚，但人不僅和魚一樣，也在拼命地討生活，就連一只貪得無厭的蚊子體內(nèi)都流有人自己的血。生命構(gòu)成一張嚴密的網(wǎng)，一個節(jié)點以追捕、吞咽、消滅另一個節(jié)點的方式來與它同呼吸、共命運。

苦難與感恩

阿斯塔菲耶夫曾久歷生命從身邊喪失。他曾有過三個姐姐，全都夭折；他1歲的時候，家產(chǎn)都被抄了，父親被判了一個叫做“蓄意破壞國家財產(chǎn)”的罪名，送進了勞改營。到了1931年，他7歲，他的母親去勞改營看丈夫，在路上搭乘了囚犯坐的船，結(jié)果船翻了，她的頭發(fā)被卡在了木欄桿里，沒法爬出來，就這么淹死了。阿斯塔菲耶夫被外公外婆接走，度過了一段安穩(wěn)的日子。然后他的父親被釋放回來，并且再婚，他帶著兒子去了一家魚類加工廠工作。但父親很快就病了。繼母把阿斯塔菲耶夫扔到街上，他流浪過，然后進了孤兒院，然后又流浪。

這就是他童年的梗概?？砂⑺顾埔蛉蘸髤s說，我記得我孤兒生涯中每一次真正的快樂，我不能忘記它們，上帝最難以容忍的罪行就是忘恩負義，而我，從幼年時起，一種感恩的心情就卡在了我的身上。整本《魚王》，就是獻給葉尼塞河，和河邊日漸破落的小鎮(zhèn)的，那些野蠻而頑強的人們充滿了他的記憶，成為他寫作的素材。其中有一篇《鮑加尼達村的魚湯》，寫了村里用大鍋煮水熬魚的時刻，每到這時，村里的小孩——都是一些不知道父親是誰的“野種”——就歡鬧起來。

他們來到岸邊，幫著漁民卸下鮮魚，幫大人分揀和處理，把魚肉切成小塊。他們幫著拿蔥、拿鹽、拿花椒、拿月桂片，拿各種調(diào)料，幫著清洗鍋子、拿廚具，當(dāng)湯剛剛開鍋時，他們搶著去品嘗味道咸淡。火苗從劈柴中熊熊躍起，魚湯的顏色由清而濁，蘊蓄著熾熱的力量：

“魚油先只有五戈比銀幣那么大，后來變得有金盧布那么大了。最后，湯面上的魚油竟像覆蓋了一層熔金。在鍋里甚至有什么東西清脆地響了起來，就好像是熔化的金粒滾動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氐舻搅诉@口大鐵鍋的底部。聶利瑪魚肥大的魚尾率先冒了出來，帶著魚翅的白鮭翻上翻下，但很快被煮得身翅異處，蜷腹曲背、懶洋洋地張著嘴巴的折樂魚隨勢而上，又急轉(zhuǎn)直下，尖尖的鱘魚頭浮出湯的表面，滴溜溜地打轉(zhuǎn)。好一場魚兒的環(huán)圈舞……”

我在讀這段文字時不停地咽唾沫。這真的只是一段繁麗形象的文字而已？單靠殫精竭慮的修辭是達不到效果的。如今，很多店都在拿“小時候的味道”“媽媽做的飯”吸引顧客，可我竟覺得，自己記憶最深，一提起就如同巴甫洛夫的狗一樣在嘴里泛起滋味的，恰恰是一碗我壓根就沒有舔過一口的魚湯。

對，泛泛地講，這就是文學(xué)的力量。也是愛的力量。

“鮑加尼達”這個中譯村名，我相信，翻譯家都是動過一番腦筋的——一個“鮑”字就帶著魚的味道。故事中，圍繞在一大鍋魚湯周圍的孩子中，有兩個在村里長大后離去，后來又坐船回到村子的舊址。他們看到，河水已經(jīng)像舌頭一樣，把河岸一帶完全舔平，灌木叢、茅草和針苔將河岸與凍土帶完全連在了一起，村舍徹底坍塌，沒有傳遞出任何有人生活過的氣息。這時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只能回憶起那些美好的時刻了，而不好的事情一件都想不起來，就仿佛他們要用某種咒語召喚出那些不知所蹤的故人，一起來復(fù)活他們曾經(jīng)落腳過的地方。

無疑，這位回鄉(xiāng)之客，就是維克托·阿斯塔菲耶夫本人。這并不是一個所謂的“此心安處”。這里當(dāng)初就是風(fēng)雨飄搖，人們身不由己，朝不保夕。如今白色的爐臺依然倔強地挺立在蒿草叢中，那兩口熬魚的大鐵鍋的碎片，已經(jīng)長滿了銹跡，倒臥在了覆蓋了濃霜的草叢里面。故事中的另一個人物，在船上多次眺望過鮑加尼達后，決心不再懷念。他自言自語地說了這樣一番話：

“生活就是這樣。時間把人們從靜止中喚醒，于是人們便隨著生活的浪花漂流。人被拋到哪里，就在那里生根。而人一旦像掙脫了錨鏈的船一樣隨波逐流而去了，又何必再為陸地上的事牽腸掛肚呢？”

河流既是拯救者，又是毀滅者

阿斯塔菲耶夫在二戰(zhàn)剛結(jié)束就結(jié)婚了，1947年他有了一個女兒，但只活了6個月，為此她太太埋怨說，他想要靠寫作謀生，只能熬窮。嚴酷的生活在繼續(xù)，作家倒也頑強，之后三年又生了一男一女。據(jù)說他還有私生女。他經(jīng)常離家出走，盡管每次都會回來。1958年后，他有了名氣和地位，然而他沒有像作家聯(lián)盟的其他地方作家一樣，落戶莫斯科，而是繼續(xù)待在偏遠的外省。

1960年代后半期，蘇聯(lián)經(jīng)濟持續(xù)下滑，阿斯塔菲耶夫要負擔(dān)全家五口人的生活，他多次搬家，而他太太對他放棄定居莫斯科的機會始終耿耿于懷。經(jīng)過了戰(zhàn)后20多年的工業(yè)化、機械化建設(shè)，葉尼塞河水系遭到了巨大污染，加上過量捕撈和偷獵，到1970年，可捕撈的魚量比當(dāng)年銳減了四成。自然環(huán)境的惡化，與阿斯塔菲耶夫的生活境況發(fā)生著共振。

他在一篇小說中寫：

“魚會哭嗎？誰知道呢？它們生活在水里，它們就是要哭也無法讓我們看到眼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它們不會抽泣。它們要是能抽泣的話，葉尼塞河上上下下，甚至所有的大河大海，都會發(fā)出回響。”

如果魚的哭泣能喚起大河的響應(yīng)，那么，一個被“計劃經(jīng)濟”趕來趕去的鄉(xiāng)村居民，他的哭泣能震撼莫斯科嗎？也許他們的眼淚還沒流出，就被凍在了蒙了霧氣的眼眶里面吧。

完成《魚王》時，這位榮譽加身的大作家，其實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多次破產(chǎn)的危機。他能做的就是堅持寫作和發(fā)表。《魚王》包含的各篇小說，從1973年起就在雜志上發(fā)表，最終在1976年結(jié)集成書出版。可出版時他卻住院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審查機構(gòu)再度伸手干預(yù)，雜志編輯擅自篡改了他的小說。他失望透頂，這是他從心窩里掏給家鄉(xiāng)的文字，竟被如此糟蹋。他再也不想看那本書了，當(dāng)書再版時，他也無心提出要求去修補。

直到1990年，他才找回了當(dāng)年遭到涂改的原稿，紙張早就泛黃了。他珍視的另一部作品《牧童與牧女》的原稿也找回來了。兩本小說都得以原貌重新出版。在我讀小說的日子里，《魚王》是一場不折不扣的盛筵，葉尼塞河、鄂畢河、勒拿河——我對著世界政區(qū)圖久久想象這些河流兩岸的樣子，大概水土豐美，草長鶯飛，然而《魚王》揭示了真相：西伯利亞，如此寒冷的地帶，河邊上竟會有那么龐大的飛舞的蚊群和蒼蠅，他們是魚的美食，卻是捕魚人的死對頭。河流養(yǎng)育了人、魚和蟲子，河流既是拯救者，又是毀滅者，它養(yǎng)活了捕魚人，又隨時準備懲罰他們。它是生命之河，也是死神之水；玻璃的一面淌下雨的清流，另一邊滾動著死蚊子的濁血。

他的家鄉(xiāng)奧夫斯揚卡，現(xiàn)在也是旅游勝地。阿斯塔菲耶夫把自己最后十多年的時光都留在了那里。每年5月1日生日時，都趕上氣候最好的季節(jié)，他就喜歡來到針葉林里一些無人知道的地方，或者坐在家中的火爐邊；到了晚上，他來到葉尼塞河邊，坐在一根圓木上——那是他在一張著名的河邊照片里的形象，他經(jīng)歷過的日子化為斑點布滿了他的臉。

郵件依然可以找到他。他的房間里堆滿了書刊和稿件，那都是各地的作者給他寄來，請他寫序?qū)懺u論的。他的名氣太大，深受愛戴；他也盡量幫助那些人?？墒沁@無法帶給他多少滿足感。和另一位蘇聯(lián)老作家瓦連京·拉斯普京一樣，阿斯塔菲耶夫也深深體會到，有文化、有才華的人，在蘇聯(lián)解體后的俄羅斯越來越不被人需要。按說，寫作是和所有人同在的方式，可阿斯塔菲耶夫說，寫作的人，只能與自己為伴。

好在還有河流。河流從來不是人類的對立面，而是一個永遠的陪伴者，無論它是好是壞，你必須接受他的所有優(yōu)點，也忍受所有的危害。

奧夫揚斯卡屬于克拉斯諾雅爾斯克市，在那里的劇院廣場上有一組噴泉雕像，名叫“西伯利亞河流”。這是一組人物群雕，與鮑加尼達村的居民結(jié)構(gòu)相反，這些雕像大部分是女性，她們分別站在一道臺階的兩側(cè)，象征著眾多的河流；而在臺階中間卻是一個男性，他須發(fā)茂密，右手平舉，手掌上托著一艘捕魚船。

《魚王》

[俄]維克托·阿斯塔菲耶夫著

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理想國 2017年4月版

《樹號》

[俄]維克多·阿斯塔菲耶夫著

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理想國 2017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