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90年代初期的上海，東方明珠已破土動工、節(jié)節(jié)攀升，城市很多地方開始拆除和建設(shè)，繁忙的南京路尚未改造，車流穿行于人流之中，路邊巨幅的廣告牌講述著人們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

南浦大橋、證券市場，以及娛樂節(jié)目和時尚潮流……無數(shù)新事物涌入，讓這個城市發(fā)生著急劇變化。在這期間，荷蘭攝影師羅伯特·凡德·休斯特（Robert van der Hilst）多次訪問上海，記錄下新舊交織、充滿變化的城市景觀，以及蓬勃向上而躁動不安的社會情緒。

在反映同期上海的電視劇《繁花》的籌備過程中，凡德·休斯特曾作為特別歷史影像支持，為劇組提供了珍貴的照片和資料。在8月9日至11月3日在Fotografiska影像藝術(shù)中心舉行的展覽“上海：瞬間與永恒 1990-1993”中，我們也將追隨攝影師的鏡頭，重新回望那個時代。《繁花》的文化顧問龐潔為展覽特別錄制了語音導(dǎo)覽。

“（凡德·休斯特的作品）帶著更強的日常性，并賦予了畫面所特有的碎片的、流動的、眼花繚亂的感受，這正好應(yīng)和了1990年代上海開放、熾熱，又有點冷酷的氣息。”針對本次展覽和作品，策展人施瀚濤表示，“我們不知道未來的人在看到這些畫面的時候，會有怎樣的驚嘆或疑惑，但至少可以讓他們知道，這個城市里的人曾經(jīng)以這樣的方式生活過。”

捕捉時代蓬勃氣息

1990年，50歲的荷蘭攝影師羅伯特·凡德·休斯特第一次踏入中國來到上海。在此后的四年中，他應(yīng)不同雜志的委任，用彩色反轉(zhuǎn)片拍攝了大量的城市景觀及社會生活場景的照片。這些作品也成為城市整體面貌、人們的生活，乃至人與人的關(guān)系發(fā)生改變之際的視覺檔案。

“僅僅在24小時內(nèi)，我就愛上了這座城市。”回憶當年的上海之旅，凡德·休斯特如此表示。他在北京路上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家名為“Gentlemen’s Club”的私人俱樂部。他與大家一起跳舞，度過了愉快的時光。每次來到上海，他都會住在和平飯店，在和平飯店八樓，經(jīng)常會舉辦爵士樂演奏。那時候，音樂會上的樂手、觀眾席的男士都會穿著無尾半正式晚禮服，而他也很快與爵士樂團的老克勒們成為了朋友。

伴隨著音樂翩翩起舞的男女，霓虹夜色下漫步回家的女孩，衣著光鮮準備演出的樂手……跟隨著他的攝影鏡頭，觀眾仿佛邁入了那個熱情蓬勃的年代。在理發(fā)店，女顧客伸手指著墻上香港明星的照片和發(fā)型的招貼畫，在她身后，頂著各色時髦發(fā)式的理發(fā)師和客人欣然地看著她挑選。“當我走在街上，透過櫥窗發(fā)現(xiàn)里面有很多美麗的女孩子正在做發(fā)型，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快樂的表情。”凡德·休斯特回憶道。

當時的時代精神深深感染著他。有一張照片，拍攝到一位年輕人看到股票交易信息上漲的時候，高高舉起了拳頭。在外灘，凡德·休斯特遇到了三位年輕人穿著皮衣，其中一位戴著墨鏡的年輕人用英語自豪地介紹說：“你知道嗎，先生？這是我們自己設(shè)計剪裁的西裝和皮草。”在天津路的街角邊，兩位男士穿著西服套裝，躊躇滿志的樣子，就像是港臺電視劇中成功的商人。

中國鉛筆廠生產(chǎn)的眉筆、歐林巴斯的照相機、鳳凰自行車的巨幅廣告牌豎立在馬路旁，正展現(xiàn)了人們物質(zhì)生活的豐盈。

造就時代的，除了熱烈的憧憬，也有艱辛的汗水。凡德·休斯特的鏡頭同樣捕捉到那些在街頭尋找生計的人，修車的、刻章的、理發(fā)的、開排擋的，各種小生意在街頭展開。也有真正的體力勞動，在高架橋下，一位工人正將磚頭拋向空中，他赤裸著上半身，渾身的肌肉線條隨著動作的展開而顯得分明，并帶著勞動者的粗糲質(zhì)感。

充滿溫馨惆悵的回憶

在施瀚濤看來，凡德·休斯特的拍攝好像從來沒有囿于某一特定的攝影類型所要求的程式，更像是無時無刻地好奇張望，并跟從內(nèi)心的感受而觸動快門。這也許正是街頭攝影難以被定義的地方，它自由隨性，不拘于語言的考究，更多是對于眼前瞬間的觀看和體會。

在一輛公交車上，一個白衣的女孩神情落寞地望向窗外，這幅場景讓人聯(lián)想到《繁花》里做售票員的雪芝。在畫面深處，空空蕩蕩的車廂盡頭，有一位男士同樣穿著白色的襯衫，正把頭轉(zhuǎn)向另一側(cè)車窗。這個充滿故事感的鏡頭，捕捉到這座城市的冷冽氣息，以及其背后的暗流涌動。

彼時，南京路還沒有經(jīng)歷改造，車流穿越人流前行。每到夏天，路邊總是坐滿了乘風(fēng)涼的人，在鏡頭里，仿若是一幅流動的街頭風(fēng)情畫卷。市民們在街頭下棋、跳舞、乘涼，孩子們在弄堂口游戲，甚至洗澡。這是一些溢出在街頭的日常生活，是當時的城市生活所特有的現(xiàn)象。

一些市民向凡德·休斯特的鏡頭敞開了門扉。于是，我們又更加深入地看到，一位妻子穿著毛衣，斜倚在床上面對鏡頭自信地擺出姿勢，她的丈夫略顯局促地坐在床邊。1990年代初，臥室是最重要的日常生活空間，人們常常在臥室里招待客人。在畫面里，我們看到墻上貼著柔和的壁紙，掛著多張結(jié)婚照，電視機、床頭柜、梳妝臺，一應(yīng)俱全。這個房間現(xiàn)在看起來有些簡樸，但在當時，是夫妻倆細心經(jīng)營的結(jié)果。

在另一張照片里，兩個女孩坐在沙發(fā)上，正在學(xué)彈琵琶。還有芭蕾舞教室里，女孩們練舞的畫面。兩幅畫面展現(xiàn)了30年前的人們對于孩子藝術(shù)教育的理念和實踐。觀眾在展廳里走走停停，不時低聲交流，在這個空間里，記憶被不斷喚起。

城市面貌的變化，無疑是最廣泛的公共記憶。凡德·休斯特第一次躺在和平飯店的套房里，聽到黃浦江上的聲聲汽笛。第二天，他早早帶著相機和三腳架出門。清晨六點，太陽慢慢升起，兩個年輕的男子躺在外灘的防汛墻上，似乎是因為過于炎熱而選擇在江邊納涼并睡了一夜……外灘邊散步、晨練、跳舞、休息的市民，也讓他覺得分外有趣。眺望對岸，陸家嘴幾乎是片平地，東方明珠剛剛破土而出，正節(jié)節(jié)攀升，楊浦大橋的橋身已具雛形。

“凡德·休斯特先生的這些照片一下子將我們帶回到了30年前那些無名的、有點陳舊的瞬間，回憶里充滿著溫馨和惆悵。那時候舊生活尚未褪去，新世界尚未來臨，但新舊兩種氣氛已經(jīng)開始滲透和彌漫在整個城市的不同的空間里。”在導(dǎo)覽錄音中，龐潔的聲音娓娓道來，“從根本上，那是一段美好的回憶，因為就像那首當時特別流行的歌曲所唱的，當時的人們總認為‘明天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