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間的長河中，唐朝以其輝煌燦爛的文化和強盛的國力，鑄就了中華文明的一段黃金歲月。而《大唐國庫》一書，恰如一把鑰匙，開啟了這個時代寶庫的大門，引領(lǐng)我們穿梭于千年的歷史煙云之中，探尋那些被遺忘的寶藏與智慧。

葛承雍的《大唐國庫》是我國第一部研究古代國庫制度之作，從國家預(yù)算、會計審計、收支出納、錢帛財物、府庫調(diào)撥等方面，系統(tǒng)地闡述了唐代國庫的機構(gòu)、職能、制度和沿革，引用出土文物，挖掘了許多不為人知的史實，印證了古代盛世國庫由繁榮到斷層的嬗變，啟動人們深層次思考大國經(jīng)濟命運。

浙江古籍出版社日前對這本30多年前的名著進行了再版，經(jīng)出版社授權(quán)，第一財經(jīng)節(jié)選書中篇章以饗讀者。

《大唐國庫》

葛承雍 著

浙江古籍出版社 2025年1月

大唐王朝的國庫位于首都長安皇城之內(nèi)，它由朝廷獨立管理全國財賦稅收的太府寺負責，高高的皇城墻和宮墻隔離了人們的視野，進出魚符公驗審核非常嚴格，人們不知道里面的庫房建筑如何排列，唐詩描寫的“左藏院山水池”遮擋了大門內(nèi)的密陣布局，只在暮昏警戒鼓聲敲響時留下高墻的長長暗影。

在唐朝政府管理制度中，太府寺統(tǒng)轄下的左藏庫掌管全國賦稅收入的錢幣、布帛、絹?等，即號稱“正庫之物”。而右藏庫則負責接收全國地方州縣給中央的常年貢品與邦國寶貨。按照國家大典《唐六典》所載，左藏庫的地位更為顯要，管理左藏庫的官員職級雖在七品至九品之間，但專業(yè)權(quán)重，“天下財賦”盡在手中，朝廷官員也不能靠近四周都有禁軍守護的左藏庫，皇帝若想支取帑藏開銷，也要走專門手續(xù)另從宮城大盈庫提取。

國庫豐盈虧損顯現(xiàn)著一個國家的興盛衰敗，是一個王朝經(jīng)濟走勢的重要風向標。唐承隋制，儲備未盡，大亂之后對倉廩、庫藏格外重視，積極推進國庫管理制度的法律化，留下了一系列針對府庫犯罪懲罰的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條文。

在中國歷史的長河里，每個國庫充實的王朝都是經(jīng)濟發(fā)展、財政穩(wěn)定、收入提高、物質(zhì)豐富的朝代。唐代經(jīng)過近百年的連續(xù)積累，到了唐玄宗登上皇位坐了四十年的龍椅后，“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大詩人杜甫回憶開元年間百姓生活相對富足，情不自禁地贊美道。海內(nèi)殷富，河西與隴右遍地良田，南方經(jīng)濟得到進一步開發(fā)，山東青齊地區(qū)米價降到了歷史新低，一斗米只賣三文錢，買一匹絹才需要兩百錢，道路兩旁列酒肆招待行人，旅店有驛驢，行走千里不需擔心安全，這對經(jīng)歷過多重社會危機的王朝來說確實來之不易，因而被稱為“開元盛世”。

客觀地說，開元盛世正當唐玄宗中年，他勵精圖治，整頓國庫，首先削減甚至剝奪一些食封貴族的待遇，給中央財政減輕負擔。又任命官吏遍查逃漏戶口，“括戶”之舉使朝廷掌握的納稅戶數(shù)三年內(nèi)增加了八十多萬，每年入庫錢增加數(shù)百萬緡。尤其在朝廷花錢問題上采取“量入為出”原則，政策上遏制了許多官員額外加征稅賦。開元二十四年(736)，戶部頒發(fā)《長行旨條》5卷，將賦稅收入細目、稅率以及征收放免辦法形成條文，成為各州縣編制和審查預(yù)算的準則，進一步改革了財政預(yù)算的體制。同時各地上交的租調(diào)絲米換成錢帛，府庫、國庫的春?綾絹源源納入，因而《新唐書》記載“天下歲入之物，租錢二百余萬緡，粟千九百八十余萬斛，庸、調(diào)絹七百四十萬匹，綿百八十余萬匹，布千三十五萬余端”。蒸蒸日上，國勢空前，也讓天下民眾瞥見了國庫系統(tǒng)的巨大延伸。

在開元十八至廿九年間(730—741)，朝廷為了確保京畿核心地區(qū)庫藏豐盈夯實，屢次改進漕運“節(jié)級轉(zhuǎn)運”之法，將江南、河北、山東諸州物資大規(guī)模集中到關(guān)中。天寶二載(743)，長安令韋堅在長樂坡引渠鑿潭舉辦了盛大的挽舟“博覽會”。選擇風和日麗時，會聚各郡州的漕舟數(shù)百艘，陳列各地土珍寶貨，船上站著身穿吳裝楚服的江南美女，手捧斗笠，舒展廣袖，穿著芒履。她們唱著由民間外來俚歌“得體紇那邪”改編的“得寶弘農(nóng)野”頌歌，身穿綠衣半臂錦、頭戴紅抹額的“號頭”站立第一船領(lǐng)唱，上百名衣袂飄飄、鮮服靚裝的年輕女性跟隨合唱，眾多豎著郡名的船只一艘艘依序從望春樓苑墻下通過，十船為綱，整整一天，蔚為壯觀，轟動了整個長安城，吸引了無數(shù)圍觀群眾，天子望見大悅，賜名“廣運潭”。這是歷史上第一次漕運轉(zhuǎn)輸物資進入國庫的盛況，因而史家毫不夸張地記錄下來了。

然而，封建王朝一有積蓄，就開始驕奢無度，大肆揮霍多年積累的家底。唐玄宗李隆基帶頭“得瑟”“炫富”。這位公子哥做派的皇上賞賜后宮無度，但是國庫管理嚴格，臣僚為了阿諛奉承，就騙他用歲貢額外錢百億萬儲存內(nèi)庫，似乎不出國家經(jīng)費就可任性揮霍。上有所好，下必諂媚，天寶八載(749)，距離社會大動亂不遠的年份，年近七旬的“太平天子”唐玄宗為了夸耀王朝的熠熠生輝，決定帶領(lǐng)朝臣一同去參觀“天下財賦歸左藏”的國庫。平時不對人開放的左藏庫，虛實不為官員所知，興沖沖的唐玄宗親自帶領(lǐng)他們一睹庫內(nèi)虛實。

文武百官們進入庫房后，被眼前堆積如山的金銀財寶和綾羅綢緞驚呆了。以前皇帝曾經(jīng)從左藏庫這里支取金帛賞賜給他們，那只是滄海一粟，自己得到的竟比不上錢柜物架的犄角旮旯。唐玄宗為了顯示自己的大方豪爽，讓大臣們更加服膺于自己創(chuàng)造的繁華盛世，下令直接從中取出一部分金帛按照等級賞賜群臣。早在幾年前他就命百官觀閱尚書省的天下歲貢物，得意洋洋地全都車載賞賜給宰相李林甫。這次他聽信奸臣楊國忠匯報“帑藏充牣，古今罕儔”，當面賜他紫衣金魚，兼權(quán)太府卿事。楊國忠因為擅長計算精明被皇帝稱為“好度支郎”，委以掌管天下租賦的重任，他將糧食布帛換成“輕貨”輸送京都，成果頗豐，備受皇帝信任。三年后，唐玄宗再次帶領(lǐng)群臣參觀左藏庫，按照官階賜予數(shù)量不等的絲織品和財物。全國州縣都流傳著皇帝有顯擺國庫收藏的喜好。

史書記載唐玄宗“以國用豐衍，故視金帛如糞壤，賞賜貴寵之家，無有限極”。當時州縣殷富，倉庫積攢粟帛，動以萬計。左藏庫中的財富，基本來自各道州縣的土地和人口稅。凡是以稻米等形式上交的稅賦，因庫房置放不下，于是有司命令換成金鋌、銀鋌、奇珍異寶，奉獻給朝廷。近些年考古出土了不少各地進獻給國庫的金鋌、銀鋌，鏨刻有各級官員進奉的名字和數(shù)量，尤其是被冠以“聚斂能手”頭銜的楊國忠赫然在列。左藏庫的綾羅綢緞堆積如山，無疑與楊國忠等各級官吏的搜刮聚斂有直接關(guān)系。

國家富裕了，國庫填滿了，各級巧取豪奪的臣僚也多了起來，貪污巨萬的官員被殺頭貶謫的也很多。但玄宗認為一個大國眼下四海升平，財富堆積如山，還不算自己任意揮霍的“小金庫”——大盈庫與瓊林庫，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守著如此巨額財富，還憂心什么呢?于是，“大開內(nèi)府恣供給，玉缶金筐銀簸箕”，在皇宮里任由受寵的楊氏家族消費，在邊界上軍費開銷高達一千二百六十萬石一年，而天寶年間每年的地稅收入也才一千二百四十萬石左右。曠日持久的南詔之戰(zhàn)、吐蕃之戰(zhàn)、突厥之戰(zhàn)、契丹之戰(zhàn)等邊疆戰(zhàn)爭耗費了巨額金帛，奸臣獻媚討好隱瞞真相，屢屢上報大獲全勝，粉飾太平，越來越昏庸的唐明皇懶得追究真相，畢竟左藏庫還有錢財，經(jīng)得起折騰。

經(jīng)濟上一段時間的富裕，掩蓋了政治上的深層問題。出身于營州柳城“互市牙郎”的粟特胡人后裔安祿山，精通“六番語”，能說會道，連哄帶騙，竟然利用胡商行賄手段，爬上了政治舞臺的高位，被封為平盧、范陽等地節(jié)度使和東平郡王。他一面不斷向長安朝廷“月貢”迷惑皇帝，除了金銀財寶還進奉奇禽異物;另一面派胡商到諸道“歲輸財百萬”，密謀幽州府庫獨霸一方。天寶年間，唐朝邊防疆域形勢發(fā)生逆轉(zhuǎn)，內(nèi)地的唐軍只有八萬人左右，而掌握在邊防節(jié)度使手中的軍隊已經(jīng)達到了四十九萬之眾，“內(nèi)輕外重”的格局弱化了朝廷的控制。

野心極大的安祿山終于發(fā)動了叛亂，河北、河南大批州縣在極短時間內(nèi)淪陷，此后叛軍勢如破竹，攻入東都洛陽。潼關(guān)告急，大難臨頭，為了守衛(wèi)長安，玄宗“發(fā)左藏庫繒帛大募兵”，想利用資產(chǎn)盈溢的左藏庫，招募精兵強將抵擋叛軍?？墒钦乒車鴰斓脑紫鄺顕覅s守財奴式地仍然不愿意打開庫門，堅持“不可耗正庫之物”。還派人去太原出售不用納稅的僧籍，以便募集軍費，趁機在短時間內(nèi)就得錢百萬。但撈橫財使朝廷徹底喪失了民心，天下莫不切齒，百官上表請誅楊國忠。

公元756年，國勢崩壞造就了長安大唐國庫坍塌的命運。

六月平安火無人放煙，叛軍已經(jīng)在潼關(guān)叫陣，朝堂里無人對策，玄宗一面虛張聲勢地要去親征，一面帶著楊貴妃匆忙逃離皇宮。黎明出延秋門過左藏庫，楊國忠建議將國庫付炬焚燒，不留給叛軍。唐玄宗于心不忍，凄慘地說“叛賊進城必然搜刮百姓，不如留下，別再重困大唐赤子”。但后來的事實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玄宗率領(lǐng)親近嬪妃、官員一撤離宮城，長安大量百姓就趁亂沖入宮禁，從左藏庫中盜取金寶，有些人甚至騎驢上殿搶運，國庫左藏和大盈內(nèi)庫等大批庫房都被民眾點燃焚燒。留下的官員將庫藏鑰匙交給進城后的安史叛軍，叛軍又把長安城王公宅邸和百姓舍屋“大索三日”搜刮了個底朝天。國庫，這個盛世的財富標志，隨著政治上的顛覆而斷層崩塌了。

動亂之后，唐軍終于收復(fù)了長安，但原來左藏庫物資已經(jīng)散盡不知所終，一代代新的天子又瘋狂地搜刮失去的金帛錢物，并將左藏庫合并入皇帝的大盈和瓊林兩庫。朝廷國庫變成了天子私庫。這就更加激起了各路藩鎮(zhèn)和各地府縣的覬覦，搶掠長安皇家?guī)觳爻闪藙觼y的目標，直至黃巢“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可以設(shè)想，在痛定思痛之后的很長時間里，國人都將沉浸在對國庫歷史的不斷反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