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歲的苗族女人阿包，只上過兩年學(xué)，大半生都在艱辛謀生，賣菜，掏糞，去醫(yī)院做保潔、在重癥監(jiān)護室做護工，搞家政。因為幾乎不識字，27歲那年找零工時，還被人販子拐賣，所幸?guī)讉€月后她成功逃跑，重新回家。

30年前，阿包就決心把自己的人生寫出來，給兩個女兒看，“好好讀書，好好做人”。終于，從2021年開始，在現(xiàn)任丈夫，作家、大學(xué)教授潘年英的鼓勵下，用大女兒教她的微信語言轉(zhuǎn)文字功能，阿包幾十秒幾十秒一段地口述自己的人生，再逐字謄寫出來。今年1月，她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非虛構(gòu)寫作《阿包》。

日前，第一財經(jīng)前往貴陽市，采訪了阿包的女兒小菊。又在潘年英老家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天柱縣盤杠村，見到阿包。

阿包愛哭愛笑，性格溫和爽朗樂觀，說話樸實，不會說任何大道理，采訪就像拉家常。

一生歷經(jīng)重重苦難，阿包沒有“出走的決心”，處處為家庭著想，她有自己的生存智慧和人生哲學(xué)。

哭好了，就樂觀了

第一財經(jīng)：你一直想寫東西，現(xiàn)在書出了，心愿實現(xiàn)了，什么感受？

阿包：出了就出了嘛，他們評價我好也好，不好也好，就由他們了。感謝潘老師，他真的是我的一個恩人。這個年代好，有手機語音，對我來說也很方便。

以前我邊寫邊想，從幾歲到幾歲，記性特別好。我8歲就沒媽，還帶一個妹，我妹又小，非要纏著我。又想到爸爸找的后媽，把所有吃的都鎖著，我從小就吃不飽，越想越深，眼淚一直淌。這本書喊我重新看一道，我都不想看。

第一財經(jīng)：那現(xiàn)在心情好些了嗎？

阿包：書寫好后，心里的痛苦減少了。我在貴陽書店參加書展（記者注：其實是新書發(fā)布會）的時候，一個大姐說，所有60后的人都苦，只是各人苦得不一樣。我想想，我還是好，遇到潘老師，終于把這一生的苦難全部都寫出來。哪怕書賣不出去也好，可以給我兩個姑娘看，外孫女也可以看。我沒文化受苦受難了，她們看了好好學(xué)習(xí)，年齡大了也可以學(xué)是吧，學(xué)到東西教她們下一代。再下一代又可以好好讀書，好好做人。

第一財經(jīng)：潘老師和你女兒小菊都說，你性格很樂觀。為什么會這么樂觀？

阿包：可能就是潘老師講的，我們苗族人有種細胞，哭好了，就樂觀了。以前我去搞衛(wèi)生，遇到那種三番五次說我做得不好、態(tài)度也不好的人，回來我就慢慢想，其實我這個人做事從來不馬虎，每家都是一樣做，要是挑剔我，證明你這個人眼光不好。那這個月做完，我就不做了。

第一財經(jīng)：生活壓力大的時候，你也不對孩子們發(fā)脾氣？

阿包：你發(fā)脾氣真的沒用啊，還把她們得罪了。

第一財經(jīng)：一輩子吃了很多苦，有沒有很絕望的時候？

阿包：（1995年）我被人販子拐賣了，自己想方設(shè)法逃跑回來。那幾個月我不在，老趙（記者注：阿包前夫，2012年生病去世）以為我不回來了，就喊他前妻來。我說我辛辛苦苦回來，肯定一家人都高高興興，沒想到是那種情況。當(dāng)時我就想，礦上有炸藥，我去找兩顆炸藥，把我們?nèi)齻€人全部炸了。幾天后他叫前妻走了，給我說，“既然你回來了，就好好在家，好好帶娃娃”。

“你腦筋沒得我多”

第一財經(jīng)：你怎么看之前的婚姻？

阿包：以前小，稀里糊涂就嫁人，之后一門心思想著怎么才能掙錢養(yǎng)娃娃，幾十年從來沒得戀愛的感覺。

第一財經(jīng)：對老趙是什么感情？

阿包：不放心。他血壓高，每天都吃藥，我打工離開他三四天，我就怕他去外面喝酒了血壓高，一個人睡覺有什么也不知道。他得直腸癌去世的，最后的時候我都在照顧他。其實老趙來到這個世界上也很不容易，他的命也跟我一樣不好，8歲的時候爸爸就去世了，有四個兄弟姐妹，媽媽一個人帶他們長大。

第一財經(jīng)：現(xiàn)在呢，你和潘老師有談戀愛的感覺嗎？

阿包：現(xiàn)在和潘老師兩個，我們覺得還……（記者注:說到這里，她哈哈哈地笑）。這種感覺是潘老師一個拍電影的朋友說的。我說，你怎么看得出來？為什么要這樣說？原來有一年秋天，學(xué)校黃葉遍地，我捧起黃葉扔到天空，叫潘老師給我拍一段視頻，我發(fā)到抖音，那天他剛好看到了。

第一財經(jīng)：那和潘老師一起開心嗎？我聽說，他提出和你一起的時候，也有人反對，說你們之間差距太大，但潘老師覺得人和人之間是平等的。你自己覺得是不是？

阿包：玩的時候，開心的時候，肯定是平等的。仔細想來不平等，他是一個作家、教授，我就是一個平民老百姓。除了這一點，我覺得沒有啥不平等。我一輩子沒讀到書，如果我讀書的話，肯定也會有好工作，也和他差不多。

說實話，有時候我講他，你出那么多書，其實腦筋沒得我多。

第一財經(jīng)：為什么這樣說？

阿包：他在貴陽的時候，出門要坐公交車，都是我?guī)?。他這個人很老實很耿直，沒有真真假假那種（虛偽）。誰看不起他，他就縮，不去斗爭。我肯定（要去），我在醫(yī)院上班那么多年，遇到的人有好也有壞。我就是沒文化，但我打工見世面多，所以這一塊比他靈活點。

有時候真的，做個人真的難。我開始到潘老師家的時候，他們家人根本瞧不起我，認(rèn)為我圖他的錢。說實話，我跟潘老師這五六年，我們節(jié)約得很。他每天晚上的洗腳水都是我打的，女兒那邊我還不太好意思講，怕她們說我。

女人都比男人苦得多

第一財經(jīng)：兩個女兒讀小學(xué)的時候，你還讓她們學(xué)英語，怎么會有那個想法的？

阿包：那時小菊讀三年級，小女兒讀一年級，家屬區(qū)里有個老師教小孩英語，每人每月30塊錢。我也不曉得這個英語到底是什么，但是我看到人家娃娃在學(xué)，我說你們就去學(xué)。

她們小的時候，我沒錢讓她們上幼兒園。那時我去市場批發(fā)菜在礦上賣，每次賣好菜回去，要路過一個幼兒園，小菊就站在鐵門外看里面的孩子跳舞。她說：“媽媽你找到錢（記者注：西南地區(qū)方言，意思是賺錢）的時候，你給我交錢，我在里面可以跳舞。”我說“好的好的”，心里唰地就軟下來，一個人悄悄掉眼淚。我的娃娃和人家的不一樣，人家是雙職工，家里就更有錢。我們家老趙的工資只夠基本生活，別的開支都是我去賺。所以我每個月再苦再累，都要交那60塊錢，讓她們學(xué)英語。

第一財經(jīng)：你第三本書都寫了一半了，以后還有什么安排呢？

阿包：我小女兒預(yù)產(chǎn)期在今年7月份，到時我就回貴陽幫她帶娃娃。她婆婆在農(nóng)村，還要照看小兒子的孩子。我暫時沒啥事，堅持一年左右就可以了嘛，娃娃大點再交給奶奶。

第一財經(jīng)：也有很多老人不愿意帶孫輩，有空就去跳舞、旅游。這種生活你羨不羨慕？

阿包：羨慕啊。帶娃娃辛苦嘛，我給大女兒帶孩子，也要給二女兒帶，要公平。不管怎樣，女人都比男人苦得多了——找到再好的人家，女人都苦得很，又懷又帶又教。有些男人心疼妻子還好，有些男人不會體諒，家庭就容易鬧矛盾。

夫妻之間，最幸福就是剛結(jié)婚那幾年。一有娃娃就操心了，兩個人沒有那么多接觸了嘛。一個家庭維持得好不好，就是關(guān)鍵的那幾年。要想自己的姑娘過得好，我就幫她帶娃娃，讓她出去掙錢。